王康实在未曾料到,身为士族出身的谢晦,谈及此事时竟泰然自若。
刚逃难归附而来的王康,并不清楚谢晦在向士族动刀这件事上早已游刃有余。
之前预感到秦国将乱提前准备的时候,正是谢晦带头,让庙堂以平价收缴各家余粮。
如今陕中粮草匮乏,不知是是不是荆、扬等地有人作乱,以致辎重延期未到。
发兵前,对余粮数量、可供食用人数及时间都进行了精确计算,可不到半年就出现粮草不济的情况,着实令人费解。
路途遥远,虽有损耗,但前军流落到这般田地,致使王镇恶多次遣使求援,实在难以理解。
前军的粮草并非全部从彭城转运至司隶,多数是从荆州调拨,经寿阳、新蔡各郡转运至司隶后,再运往陕中。
镇守荆州的是刘裕之弟刘道怜。
寿阳、新蔡的官员由刘裕与谢晦等人亲自调任,司隶则由颜延之坐镇。
刘道怜先前征战立有战功,卢循叛乱后,便退居二线,镇守后方。
刘道怜的贪墨行径远胜王镇恶,前者尚且会将部分利益分配给将士,后者却是将所有好处都收入内库,当刘裕身处建康时,他的行为还较为收敛,可一旦北上后……
即便刘道怜有贪墨行为,此时也并非清算之时,若真要惩处刘道怜,有萧氏在,谁又敢轻举妄动呢?况且,又怎能确定不是他人故意为之呢?
抛开这些不谈,刘穆之此刻也是心力交瘁,安排上难免有所疏失,想到此处,谢晦决定不再深究此事。
待谢晦重新回到刘裕身边,便看到刘裕正在与一位灰白鬓发的中年人交谈甚欢。
“主公,向公。”趁着二人谈话的间隙,谢晦恭敬地拱手示意。
“他是否领会了呢?”刘裕目不转睛地问道。
“王镇恶乃王将军的弟弟,我认为他们兄弟几人恐怕是不愿得罪士人。”
王镇恶在关中赢得了民众的支持和拥戴,许多百姓对刘裕并不熟悉,只知道他是那位武侯贤孙。
刘义符入洛阳树立威望,制定规矩,刘裕并未表示反对,然而,王镇恶既不劫财,又与百姓秋毫无犯,还不愿得罪那些与他祖辈有过交往的世家大族,这无疑触犯了某些禁忌。
刘义符与薛氏建交,不愿南归,因此,王镇恶成了那个“恶人”。
毛德祖、檀道济等人没有这种担忧,前者虽是老秦人,但他的家族在秦国地位不高,檀道济和沈林子都是南方人,情况更是如此。
刘裕并不是刻意打压王镇恶,而是当时的形势迫使他不得不这样做,不论是晋朝还是其他各国,本质上还是由士族主导,自耕农们虽然缺粮,但情况还没有糟糕到需要杀人取肉的地步,即使王镇恶主动请求,刘裕也不会答应。
作为刘氏后人,他的身份非同一般,即便是匈奴出身的刘渊也能打着汉的名义自立一国,更何况这位货真价实的宗室后代呢?当初和亲的那位公主很可能只是个宫女,毕竟那时的匈奴还未完全汉化,根本分不清真假。
王家军中包括王康在内的六七个兄弟都在王镇恶手下任职,一家人齐心协力,无需猜忌或勾心斗角,刘裕之所以纵容王镇恶,不仅是为了拉拢这个家族,更因为他深知这是一支强大的力量。
刘裕并不想在天下未定之时得罪太多士族,但陕中几家与京兆王、杜、韦相比不值一提,抢了便抢了。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是刘裕一贯的行事风格。
一日,刘裕询问向弥留守碻磝需多少人马,向弥思忖片刻后答道:“魏军沿岸追随,意在掣肘主公,留三千士卒足矣。”
刘裕闻言点头,拍了下向弥的臂膀,又问道:“明日率军入河,今日是否该饮些酒?”
向弥推辞道:“主公,我实在老了,饮酒便会昏阙,还是不饮了吧。”
刘裕笑道:“此时若不饮,那小子回来后,我怕是想喝也喝不到了,想当年,你酒量不输颜彪,如今却沾不得……”
向弥苦笑一声,沉默下来。
见向弥拒绝,刘裕也不再强求,望着长河感慨道:“你我同年生,还记得儿时一齐入河打渔的事吗?”
向弥答道:“记得。”一旁的谢晦虽有意倾听往事,但还是退到一旁,原来,弥是向靖的乳名,如同寄奴一般。
刘裕年少时与伙伴相约游玩,总是到门前呼唤对方的小名,如今无人敢唤寄奴,而向靖因祖父刘靖而自称为弥。
二人因志同道合成为发小,未结拜或许因家资有限差一座桃园。
谢玄在京口组建北府兵时,刘裕与向弥参军入伍,此后征战中相互扶持。
当刘裕任镇军将军时,便任向弥为参军,屡建军功。
刘邦有沛县兄弟,刘裕也有,能从儿时相伴至今的唯有向弥,即使向弥不姓刘,大多数僚属都视其为宗室。
从少年至中年再到半百,岁月沧桑让刘裕不时感到窒息,忙完农活后,刘裕便会去寻向弥闲逛京口大街,无所事事却无忧虑,这就叫原始股!慨然过后,刘裕眺望远处北岸问道:“主公如此喜爱这物件?”
“无遮拦,可窥十里动向,岂非兵家至宝?”刘裕反问。
“那主公何时让世子赠我一柄?”
刘裕收起玉镜,笑道:“车兵招募工匠,大军渡河到司隶时,你去洛阳自取即可。”
以往若得此物,二人恐已争抢起来。
稍次的也有,但赠挚友怎可敷衍?
刘义符递信纸给蒯恩,起身到窗前,远望。
“大军至碻璈,此时定入河。”
蒯恩未多看信纸,见刘义符急切神情,罕见皱眉。
刘义符取出绢帛,摊于案牍。
蒯恩目光扫过,先惊于此图中要城、山河字迹之秀气。
一股淡香入鼻。
“这图,是那位娘子所赠?”
“赴宴时,我便向薛公讨要,她一女子懂这些?不过是临摹罢了。”
连绘制图帛都要曾孙女插手,薛徽膝下曾孙女中,恐只有薛玉瑶姿色最出众。
蒯恩细细查看,眉头越皱越紧,只因他发现图中描绘的城县从平阳延伸到河内,而且对后者各处的注解十分详细。
“世子要这帛图做什么?”
刘义符没有回答,岔开话题说:“我之前在洛阳时,就让人绘制了河内帛图,将军请看。”
他把三四卷帛图接连铺在桌上,让蒯恩自行比对。
“除了几座重要城池有缺漏外,基本相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