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恩听到这里,心中已有所悟,随即问道:“世子打算亲自前往河内吗?”
见刘义符沉默以对,蒯恩坚定地说:“于栗磾驻守在河内,若被察觉,派数千骑兵来攻,这五百骑兵如何全身而退?”
“我清点过,军中战马有七百四十七匹,乘马千余匹,每人配备两到三匹马,足以奔袭数百里,魏军的哨骑往返报告还需时日,若无法避开,我们也能周旋一番,分队行动。”
蒯恩性格一向沉稳,但即便是他,听到刘义符的计划后,也不禁感到震惊,他不是怕死,而是担心计划失败的后果。
“抵达河内后,世子有何打算?”蒯恩追问。
刘义符避而不答,只是指着帛图上的两条河流说:“渡过沁水和丹水,到达晋城东南,翻过山脉,便是一片平坦之地。”
接着,刘义符详细阐述:“薛辩的弟弟薛谨是濩泽的主将,库中有魏军铠甲百余副,我们可以从麒麟军中选出百人分为四队,分别部署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作为哨骑,这样,进可迷惑敌人,退可占据先机。”
蒯恩闻言,不禁担忧:“世子怎能轻易相信这些士人?如果薛氏有意助魏军设伏,那我们岂不是自投罗网?”
刘义符淡然回答:“薛帛愿意随军同行。”
蒯恩微微一怔,问道:“按薛帛那与世无争的品性,他会愿意随军?”
话题转至此,刘义符神色庄重起来,说道:“姚绍已然身死,姚赞继承了他的权力。而王公、沈将军他们此刻在潼关之外,却难以再进一步。”
“这与世子所定的计策有何关联?”有人疑惑发问。
其实前锋军事的消息并非是昨日才传来,早在数天前众人便已得知。
“前军粮草供应不足,我曾劝沈将军率领一支军队退守到洛阳,他答应了。”刘义符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指向洛阳以北的方向。
“于栗磾在此屯驻军队,麾下约有万余可征战之士,平阳有三千骑兵,濩泽以东的兵马全都被他调往河内布防北岸,如此一来,河内以北的守备就变得空虚了,想要穿梭魏地,并非难事。”
“薛氏连这样的布防情况都未能清晰掌握,世子是如何知晓的?”又有人提出疑问。
“于栗磾治理地方、统领军队确实有一套,不过对于谍探之事,他却毫无防备,一些魏将即便心中不愿反叛,但通过旁敲侧击的方式,在酒后套取情报,也不算太难。”
说完这话,蒯恩脑海中似浮现出那个总是身着一袭黑衣、面色淡然的男人。
刘义符豢养的那些手下,除去那一车车金银从府库运出的场面被见过外,其他的事情蒯恩确实没什么印象了。
刘义符在入洛之时,便已暗藏图谋,至今四月有余,连常伴其侧的蒯恩都知之甚少,遑论他人。
一个年仅十三的少年郎,能在如此重大之事上守口如瓶,做到天衣无缝,着实令人惊叹。要知道,守口这件事,看似简单,实则极难,寻常孩童遇到新鲜事儿,往往会忍不住向亲眷、邻里、闺友诉说,而刘义符却能将心中谋划深藏,长达四个多月,每日都在思索布局,却能按捺住倾诉的欲望,这等定力,世间罕有。
刘义符见蒯恩对此有所触动,神色一正,说道:“起行之后,沈将军会屯兵孟津,于栗磾回撤兵马后,沈将军便领兵渡河攻击,即便不能成功,也能缓解主军的危急局势。”
当时,十万魏军步步紧逼,局势严峻,蒯恩对此心知肚明,一时无言以对。
像蒯恩、谢晦等人,或许只看到刘裕表面上谦让温和,却不知他为这场谋划已经筹备了多久,任何一场大胜,哪怕是足以名垂青史的战役,都不是偶然铸就的,其中必然蕴含着精心的布局和长远的谋划,若真是刘裕性情使然,随意为之,他又怎会准备那么多一船船的战车、大弩,甚至连半成品的火药都准备好了呢?
天下大势,南北对峙。
北方凉州分裂,各国争雄,却无问鼎天下之能,充其量只是割据一方的诸侯国。
唯有魏晋,能够左右天下大局,其余诸国不过是附庸。
刘裕何尝不想一统天下?
作为世子的刘义符,对父亲在声色犬马中隐藏的壮志比谁都看得透彻。
面对这万世功名,连一向谨小慎微的刘义符也难以自制。
姚懿自知篡位无望,草草称帝,仅享受了几天皇帝瘾。
面对帝位,谁能不被诱惑?
尤其是那掌有天下的帝位?
刘义符深知此次涉险为何人,虽不知刘裕能否统一天下,但他明白,继位后必须对抗拓跋焘。
他不会甘心在父亲的庇护下旁观魏国根基动摇。
旁人可以退缩,他却不行。
说句私心话,江山不过一家,刘义符不能总指望他人为自己冲锋陷阵、鞠躬尽瘁。未来的人心向背、话语权大小、土地多少,全看他自己的作为。
对大败姚成都的十三岁少年世子而言,声势已经足够,然而,与刘裕这座难以逾越的高山相比,还远远不够。
“世子无需亲自前往,我可领军前去。”蒯恩依然放心不下,主动请求道。
“麒麟军是我所建,我无意轻视将军,但军中士卒念赵玄之恩,更念我之恩,你领军前去,他们未必会悍不畏死。”刘义符诚恳说道。
尽管赵玄对待麾下不错,但无论如何也无法与刘义符相比,就说那一匹匹矫健的战马、精良的玄甲军械以及每日的餐食,这些优渥的条件,赵玄根本无法比肩,而刘义符看重这批人马,也是看重其品性,当时洛阳危急,王师大势所趋,这千余人却誓死跟随赵玄至柏谷。与其称这五百人为骁勇军士,倒不如说是死士更为贴切。
“实在危险,世子何必冒险呢?”
“成大事者,必有坚忍不拔之志。”
“父亲与魏军必有一战,魏军有意沿岸阻击,潼关久攻不下,沈将军愿分兵牵引于栗磾,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刘义符见蒯恩还在犹豫,又说道。
世上没有万全之策,事情的成败往往取决于人的行动。
刘义符走到窗前,望着那片经过血肉洗礼的绿茵,说道:“将军生而为平民,不愿做奴役之人,我虽生为世子,却也不甘做一个平庸之主。”
“尽管有薛帛和沈将军的帮助,但到达濩泽后情况有所变化,世子是否愿意知难而退?”
刘义符并非固执己见之人,如果情报有误或于栗磾对他有所防备,他会退回匈奴堡。
“这不是一时冲动的决定,如果没有合适的机会,我会听从将军的安排。”
看到蒯恩点头同意,刘义符微微一笑,与他详细商议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天色渐暗,帛图上的光亮消失,蒯恩才离开,此时楼内只剩下刘义符一人,片刻之后,薛帛缓缓进入房间。
“世子召我来所为何事?”
刘义符不急不躁地请他坐下慢慢谈。
“家父昨晚给我回信……”
薛帛见刘义符面露喜色,问道:“豫章公……应允了?”
“父亲愿与您结亲,只是拓跋嗣紧逼,于栗磾派重兵设防,后方吃紧。”
刘义符将所求之事娓娓道来。薛伯稍作斟酌,直接问:“世子需要何事?”
此时刘义符有求于薛家,而薛帛又恰巧归降。前者既然找到他,且以结亲为由,多半是希望借族中力量解决问题。
“我没记错的话,薛辩的弟弟在魏为将。”
当刘义符将先前与蒯恩说的话润色后再托出后,薛帛陷入了深思。
“世子要领兵至濩泽示威,牵引魏军,恐怕不妥。”
平阳城内已有数千魏军,即便刘义符围而不攻,也能牵制于栗磾,使其调兵回援,为何还要远赴河内边境?
“薛谨为人不灵活,他在于栗磾帐下为将多年,让他开城归降,别说是我与父亲,就是他兄长也劝不动。”
薛帛露出为难之色,刘义符要破坏族中的规矩,他自然不能答应。
薛谨若出仕秦魏,需坚守原则。
秦将亡,魏虽强盛,但筹集二十万大军并非难事。
薛谨若归降,则薛氏日后只能依附刘家,对于士族来说,多一条路意味着更多资本和出路,小事可睁只眼闭只眼,但叛国之事不可为。
崔氏、郭氏在魏国享有殊荣与权柄,足以让士族子弟出入自如,然而,在刘裕掌权后的晋朝,世家子弟的出路变得狭窄许多。
正当薛帛犹豫不决时,刘义符笑道:“不必他真归降,做场戏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