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坞外,王镇恶闭目养神,他并非惧怕与士族交恶,倘若杨坞遭受征调且他不敷衍应对,那么麾下士兵必然会有性命之忧。
就目前杨坞的状况而言,强行进攻至少得死伤数百人,弘农一带还有十数座邬堡,此次前来是征粮,而非屠戮。
治理地方多年的王县令,若听到刘裕所说的取之于民的言论,应该能立刻明白其中深意。
秦军多次前来征粮,那些受征的民户占大多数,家中连过冬的果脯都所剩无几,要么活活饿死,要么只能将土地卖给士族,若土地都无法卖出去,就只能抹去户籍,为老爷们干活。
所谓的百姓,无论天下是否太平,在他们眼中都无足轻重,贫苦人家都知道买肉时要些肥肉,征粮时也是如此,若不把人力算进去的话,一户富裕人家往往抵得上数十户普通人家,而地方豪强通常都是财富的核心所在。
坞门缓缓打开,一辆辆装载着粮食的车队鱼贯而出,王镇恶立刻命令军中的文僚仔细清点每辆车上的粮食并记录在册。
“王将军啊,这已然是我坞中仅存的粮食了。”
士人无奈地诉说着,若不是顾及脸面,怕是早已泪流满脸。
王镇恶无动于衷,待得知共征三万石粮后,对士人说:“你若不想让我亲自带兵进坞搜罗,就去召集各坞主运粮过来。”
“这……这……”
士人一时语无伦次,本想再苦诉几句,可看到王镇恶那无动于衷的神情,只能应下。
“还望将军给我些时间,郡中邬堡众多,自从王师入关后,又有不少贼人筑寨……”
王镇恶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似和蔼悲怜的老人,竟还想借他的手,对别家下手。
“给你三日时间,让各家、各坞共筹集七万石粮,时间一到,粮草不足,我会亲自出征。”
一只皮靴踏入泥泞的田地,穿着粗麻布衣的老妪面露心疼之色,却不敢出声制止。
沈林子望着这片未长成的麦田,模仿曹操的做法,号令全军:敢践踏麦田者,以军法论处。
青翠之中,毛修之正与身旁僚属交谈,当他看见道路上一名名士卒时,神色显得十分惊讶。
看到沈林子站在田前,毛修之匆匆交待几句后便急忙离开。
“军情如何?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
毛修之皱着眉头,一边询问沈林子,一边望向几乎看不到尽头的军队。
沈林子独自回来支援,事先并没有通知他和颜延之,尤其是在怒斥檀道济之后,是否出了什么问题。
“于栗磾驻扎在温县?”
“自从他来到河内以来,北岸的魏军越来越多,除了筑垒扎营,没有其他动作。”
“有魏军过浮桥袭扰吗?”
与沈林子商讨过后,毛修之了解了前者的来意,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他和我年纪差不多,都是半百老翁,有什么好怕的?”毛修之轻松地说。
沈林子见毛修之在这个危急时刻还能谈笑风生,难怪刘裕曾评价他心性豁达。
毛修之的话和洛阳周围的情况已经说明了一切。
“营中的存粮还能维持多久?”
王镇恶等人已多次派遣驿卒前往洛阳催促粮草补给,由于王康最近刚从刘裕处游说归来,毛修之便猜测沈林子率军返回洛阳可能是因粮草不足所致。
“王将军到弘农征收粮食,坚持到下一批漕粮到位,应当足够了。”
沈林子对于粮食是否绝对充足并无十足把握。他深知王镇恶的性情不定,若其决心严苛处理,十几万石粮食或许确实足够使用。
“我已派人前去催促,粮草已经过新蔡,预计半个月内即可运抵潼关。”
毛修之边说边指向眼前的麦田,面带微笑:“世子命令这些洛民在秋收后种植冬麦,我近日下田观察其生长情况,预计四五月份便可收获。”
他在荆州治理农田时,很少见到冬麦的种植,若是一户一户去查访,定会发现有人种植冬麦,只是数量极少,在南方,与稻粟相比,冬麦的性价比并不高。
田土肥力有限,所谓的良田,要么地势优越,位于冬暖夏凉之地;要么就是未经耕作、刚开垦的新田。
稻谷、粟米、桑树都已种植,留给麦子的耕地便所剩无几。
北方地区干旱少雨,早已流行种植麦粟。中原司隶一带紧邻黄河,仍然以粟米为主食。
刘义符抵达洛阳后,正值秋收时节,他让洛阳百姓播种冬麦。起初,毛修之对此感到不解,但当看到一片片麦苗在寒冬中顽强生长,直至正月中旬开始抽穗,他才恍然大悟。
从曲犁到冬麦,刘义符对农耕的见解时高时低,让毛修之捉摸不透。明明自己在某些方面的知识超过刘义符,但他却总能提出新的看法和想法。
刘义符天资聪颖,显然是个耕种的好苗子。如果不是因为身份的差异,毛修之或许早就收他为徒,每天带在身边传授农学知识。
“冬麦能御寒?”沈林子惊讶地问道,这是他第一次来到中原,之前从未见过冬麦。
“的确存在,据说在并州、幽州等寒冷地区,人们早已将粮食作物从粟改为麦,你我世代居住在南方,未曾听闻罢了。”
两人在田野间交谈了片刻,沈林子注意到队伍逐渐远去,于是向毛修之道别。
当他再次回到洛阳城时,眼前的一切让他难以置信。数月前的那座洛阳城已经面目全非。他穿过西阳门的大市,来到城墙下,看到璧墙上还残留着冲刷的水渍,连城门也都重新涂上了朱砂。
进入城中,街道两旁的房舍焕然一新。沈林子随意打量几眼,便知晓毛修之这些时日所下的功夫,深入街市后,在新屋舍的后方,便是之前的旧舍,毛修之重建了外围的屋舍,将旧舍置于新舍之中,若不仔细察看,还真会产生错觉。
沈林子并未停留太久,不疾不徐地前往太尉府。进入大堂后,他见颜延之正目不转睛地翻阅着堆积如山的木牍信纸,时而皱眉,时而轻叹。
“延年兄。”沈林子喊道。
颜延之放下笔,看到是沈林子前来,不禁一愣。
“你怎么回来了?”颜延之问道。
“受世子所托。”沈林子在堂侧坐下后,问道:“延年兄为何不饮酒?”
“事务繁多。”颜延之回答后,紧接着问道:“有什么托付?我怎会不知?”
自从刘义符进入河东后,前后两方军情吃紧,颜延之便不再酗酒,只有在临近睡觉时,才会喝上一两口。
沈林子向来十分敬重颜延之,见对方询问,他也不打算隐瞒,便将自己答应刘义符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胡闹!!”颜延之起身斥责道。
沈林子原本计划将这两月来创作的辞赋交由颜延之品评,此刻却心生悔意,他意识到,应当先请颜延之审阅文稿后,再谈及此事。
颜延之见状,连酒也不沾唇,显然无心再为他的辞赋润色,他在堂中来回踱步,沈林子则静默不语。
沈林子能替刘义符保密至今,已背负巨大压力。
“一个未及成年的孩子!你不仅轻信其言,还瞒着我们长达数月!”颜延之终于发怒地指责道。
面对颜延之的怒火,沈林子只是低头,无言以对,待怒骂稍歇,颜延之逐渐冷静下来。
“若世子有个三长两短,你与你兄长……好自为之。
这时沈林子这才缓缓张开嘴说:“世子心意已决,大军状况也正如他所料,颜兄与我,只需听命行事。”
“世子乃天命之人,诸事皆在其预料之中,于栗磾在北岸屯驻重兵,后方守备必然空虚。我领兵至河滨,佯装接应主公,牵制魏军,若没有合适机会,世子自会审时度势,撤到河东。”
见颜延之仍在犹豫,沈林子沉声道:“眼下,还需颜兄相助。”
片刻后,颜延之意识到时间紧迫,抬头长叹一声:“金庸中还存有两万石粟米和百余只羔羊,你自行取用,我会立即派驿卒日行百里加急前往兖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