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渊,算什么明君圣主啊哈哈哈…”
燕萼一直未言语,目光一刻也不曾从圣荑身上离开过。
那样平静,仿佛圣荑说什么话他都能接受,甚至都能预料到。
不为所惊。
圣荑隐隐觉得不对……杀人诛心不是这么用的么?为什么燕萼没有被诛心到?
他转头,看到屏风上的一点朱红。
似乎谁的血,哪一年,溅了半扇屏风。
便是诛心又如何?
屏风不管有没有染血,是不是这求凰宫的…都是天下之物,都属于燕萼。
上官昭不管有没有造反,都是叛臣。
燕萼要他生便生,要他死,也一样轻易。
同样,他与上官昭有什么区别的?
天下皆为臣仆,唯他燕萼是主。
圣荑冷静下来,终于开始正常地看待一个君王。
他慢慢跪下,俯首:
“我犯上了,我忤逆你了。”
“杀了我吧,陛下。”
既然上官昭已死,既然被燕萼所杀,那还多说什么?
生杀予夺,不就是皇帝的权力游戏?
试刀的人变成他罢了。
父母已死,所爱已去,他有什么舍不得…
“荑儿…”燕萼蹲下身来,但圣荑伏拜,并不想被他触碰。
太渊帝叹口气,看着更漏里所剩无几的流沙,不得不承认自己行了一招险棋。
流沙漏尽,就在一瞬。
“……你”圣荑只觉骨软筋麻,手脚半点使不上力,趴在地上起不来……
他用最后气力大骂燕萼,“无耻下 流的小人!”
燕萼蹙眉,把人抱起来放床上。
又在圣荑震惊的目光下取出枕下的密银锁链,拴在他双腕之上。
“…下流,无耻至极”
“你如何敢面对父皇母后,你…”
“你给我下药,羞辱我……下流小人”
燕萼也不好意思看,直接把床纱放下出去正殿坐着。
太医们已经待命,陈医高徒周缙然再次重申自己的诊断:
“陛下,安王身上的情蛊非同一般,已被种下三年之久,若想剥离出来,使他与从前无二…真可谓天方夜谭。”
“但只要安王不出宫室,用以拘束手段,令之不可自残,那么反正无人知晓安王身患此疾…他也能活命,照旧可以安享荣华。”
“安王只是…”他咳了咳,看看太渊帝有无怪罪之态,“只是不能离开床榻…也无伤大雅。”
上首无言,看向剩下两人。
中北怪医推了推姜笛,姜笛跪地回道:“陛下,小人也没有其他办法。”
“封博,你说呢?”
“这个…咳咳”怪医封博咳了几下,忽笑道:“陛下,何必大费周章啊。”
“我保安王心脉不碎,姜笛与周太医保安王虽身陷情欲而不死…这不就够了么?”
晞王已死,宁王在京不敢动,安王病着与不病着…有区别么?
“三年前成了那样,不死已经是很好了。”
他甚至敢嫌君王浪费他们几位大才似的,“可以用积消水,可以用摩柯药,心志与记忆都消去,他也可以重新活一次,没有晞王地活一次…陛下实在不必如此周折地……”
他甚至都要把“白费力气”四个字说出来了。
积消水是南海王配制的让人失去记忆的药,经过封博的对南海青铜殿残卷的研究,已经完全掌握了制药,而圣荑现在的情况就很适合吃。
摩柯药就更厉害了,圣家老祖宗传下来的一味神药,可以把人迷晕,让人逻辑混乱…以及一些因人而异的副作用,那圣荑也很适合吃啊。
有一万种方法可以毫不费力地让安王变得平静。
而太渊陛下偏偏要选不可能的路来走?
和他老子当年一样不听劝!
“陛下,安王根本不需要痊愈,他现在这样活得挺好”
“住口!”
太渊帝与上皇不一样,上皇圣洇流君威甚重,如震雷霆。
而燕萼之怒则是沉沉渊底,万层冰海中的欲发山火。
封博与上皇是故交,面对上皇他尚且能背地嘴硬几句,对着太渊帝他却敢怒不敢言。
但仍想着安王不值太渊帝如此…
上皇上后都是天之骄子,父为东圣朝闻皇帝,母为西燕谪星皇帝,也就太渊帝才像他们的儿子……安王除了脸长得好,哪点像他们?
“朕要安王活着,不仅是不死,还要真正地活着。”
“他不能一辈子都被困在床榻之上,枕席之间,他不能活在他人编织的梦境,更不能一直依赖绳索与锁链!”
靠所有外物:药石,咒术,蛊毒,都不能使自己得到自由。
没有自由何来魂灵,没有魂灵又如何能被称为“活着”!
积消水,摩柯药,造成的都是假象,一时而已,一世难脱。
就像母后当初在南海一样…她终究是会记起来的,这天下没有真正无破绽的谎。
“……他要自己活。”
忘,不过是一种逃避,圣荑总要学会面对;
圣荑总要看到一个真实的世界,而那个世界才是真实的自己与真实的上官昭。
再狰狞的真相,也是真相,不该欺瞒。
再如何去遍遍否认真相,最后都要接受。
当圣荑接受的那一天,他就可以活下来,以后都能。
往后便是他驾崩了,安王也能保全自己了。
“陛下恕罪。”封博不敢有怨,只是没想到太渊帝对安王竟然尽心如此。
帝王家的兄弟,从来都是表面恩深情重,实际从无长远计量……
“你们治不好安王,是你们无能。”
三人齐齐请罪,却见有一人拄拐上殿,身上披着深褐浅麻衣裳,一头白发穿着各色各样的珠子,走路间手腕数个镯子响作一团…像是,各响各的?
“…巫术”封博见多识广,暗暗念出来,把身旁两人惊出一身冷汗。
“朕知道你们才尽了。”
这话更叫冷汗如冰凝。
燕萼到底是圣洇流的儿子,封博与周缙然现在只有这等念头。
上皇是朝阙贵族的噩梦,在上皇手上削灭多少豪门大家,多少皇亲国戚……太渊呢?倒是宽和仁慈,平和待下,从不有何骄奢之举,有与民同甘之德。
他实在相比其父是个仁君,以至于他们忘我。
忘了当年珠崖之议,太渊帝命铁骑踏平了整个珠崖,全境万众,不降者就地斩杀,包括超过船身高度的孩童,也一律斩杀不饶。
都说那时南崖海岸上望去,血红一片。
万人之血流进海里,一月后海水方才显幽蓝。
“朕非苛责之辈,才尽不当死”燕萼很讲道理,“不尽心,才当死。”
周缙然不仅学到了老陈医的全部医术,还学到了他的识相,立马叩头:“臣请罪,臣日后必当竭力协助新来的医师,为安王竭尽全力!”
封博看得一惊,这小子比他老师还快就跪了啊!
“你如何协助?”燕萼嗤笑,“说是陈医嫡传弟子又如何?朕母后当时怀着安王,你的老师为朕母后诊脉,诊了数月都说怀的是公主…什么破医术!”
周缙然:“这个……”
这当时也不止他老师把脉,那其余的太医…不也都是诊出来公主么!
封博听到这里看向了姜笛,这个人好似是姜家的家奴,怎么家奴还比正经太医有骨气了?
只是跪着请罪,倒无一丝惧色。
“为了安王的清誉,在安王未完全病愈之前,只能委屈你们暂居龙守阁了。”
封博暗暗嗤笑,燕萼还是不够狠。
但没想到周缙然与姜笛都被带走,他要脱壳而去懒得理这人间帝王却被按住……
“封博,你可能不喜欢照镜子。”
燕萼抓住一只蝉,放进玻璃罐子,盖住。
“二十年,你比当年还年轻。”
......
“往后,不许穿这等奢靡衣裳出去。”
“阿铭…”
“只许叫夫君!”
“公主,你该记得你为人妇的身份,你已经嫁给我了。”
乐昌回了湘园,皇帝哥哥留她在求凰宫居住,反正求凰宫够大,整个东六宫全淹了做成水上长亭给上后当景观看的,上皇亲自设计的天下第一华宫能不大么?
但是乐昌不愿意住,她放心不下姜未铭。
一个小孩子,还那样逞强地来要求她?
乐昌想到当年姜未铭好容易捡回一条命的颤颤模样就好笑,但也只是想来好笑,当年是急得不行的。
他也敢要求她了……
她…确实也做得不对。
“公主,您穿这件?”侍女捧出一件响云纱的朱樱间色坠地裙。
乐昌看了看,道:“太冷了,穿别的吧。”
侍女嘀咕着去换一件,“公主怎么越来越像驸马,还怕起冷了…”
朝阙比江南一带冷的日子长,又比燕境紫川冷得厉害…她幼时也去紫川住过一两年,那里都不会下雪,夏日长冬日无,春日远而秋日爽。
她还是喜欢雪,最喜欢江南之地的春初,桃花覆盖微微雪,比梅花更觉娇艳冰洁。
案上玉瓶插着未谢的晚桃,她问,“后山上有雪吗?”
朝阙地冷,贵族官宦都喜以温泉来夸富,彪炳身份。
而湘园之所以难得,则是其中有冷暖双泉,冷泉流经的后山是北国风致,而暖泉所在的前山,又是难得的人间春日。
“回公主,后山上尚有余雪,但都极薄,不能用了。”
她又问,“那何处有好雪?”
“这…落雯山为朝阙最高之山,应当落雯山有”
落雯山也是乐昌的封地,当年襄侯家献给上皇,上皇封给她的。
后来,她把那里做了道场,皇帝哥哥帮着建了凤皇宫…然后她玩腻了,把凤皇宫扔给了姎姎,自己回宫去……然后把上后姨母气得要打她!
“虽说是做了皇家道场,但也算是我的吧…”
上次去落雯山还是罗天大醮的时候,等姎姎成婚,那落雯山可就算是真空了……
素婳姐姐也不在花神殿修行了,对皇帝哥哥一场空恋…想必现在也死心了,改换别家儿郎去嫁了吧。
“…嗯?”她被姜未铭从后抱住,不自觉地想要挣开一点,姜未铭眼中光芒幽暗起来,脸色更不好。
她到现在都不愿意他碰她……
这算什么,他们都成婚五年了!
“夫君,你走路好轻…吓我一跳。”乐昌笑着捏驸马的脸,细看起来。
成婚的时候他才十五岁,还是个稚嫩漂亮的小孩子。
怎么现在就长得这么大了?
她有心比一比,站起身来又把姜未铭拉起,让他站好。
记得婚典的时候,她戴着九凤垂珠冠,驸马戴状元冠,他还比她矮一些呢。
现在,她踮起脚都只能到他耳边……
便在他耳边轻笑:“从前荑儿说你像个小奶包子哈哈哈…”
姜未铭:“……”
他受不了了,抓住乐昌的手直视她,“尚尹,我今年二十岁了,早就不是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