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山。
夜深幽,听风声窸窣入耳、闻蝉鸣细弱难听。
清风、华依停在半山上。二人冗装上阵,尤其是清风,他腰间佩剑,另一侧挂有一把墨色横刀。他背弓,马上挎着箭袋,肃杀之气不动自生。
华依担忧,上前劝说:“清风兄,时日已过二月。你送信众人,却没有一封回信,更没人来寻你。不是谁都愿意为了无名之人拼命,更不是谁都有你那份侠义之心。况且你要面对的不是三四个,而是上百人,你没胜算的。”
清风拉住辔头,神色沉静,随后淡笑一声:“华兄,我已数不清躲了多少年了。当年在敦煌如此、长安还是如此……现在我不想再躲了。敦煌荒漠成山,终日不见雨水,无数人枯死成沙,时逢外敌作乱,仅剩几座孤关苦苦支撑,百姓死伤无数,还谈什么天下太平?沙吃人、狼吃人、人吃人……后来,我远徙至这长安,本以为心中新启、满腹经纶,可改江山社稷、可断旧矩如枷锁,可血脉亲连、官官相护、权势煊赫,我孤身一人还是什么都做不了……所以我躲入话本地,本想安静苟活一生,可这次,我不能再躲了……更何况,我相信他们会来的。”
“清风兄,这次是真的会死……”
“死?人活一世,但求问心无愧。”清风朝华依伸出手,“来!”
华依将一壶清酒递给他。清风接过,豪饮一口,喷至剑身,最后将剩下的酒倒在地上,并摔碎了它。
“华兄,若我一去不复返,那此地便是我的衣冠冢。若你日后遇见寒门中人,可告知他,清风不孝、不尊,未能回去。这,便是我的劫了。”清风猛拉缰绳,回身洒然一笑,衣袂在月色下飞舞,“记得,以后清明来看我,別带酒,我不胜酒力。你要带茶水,其中我最喜方山露芽,这茶园中的茶叶也算不错。你千万别给我送我小舍里的老茶,久饮,总有些腻。”
华依心里悲意不减:“你还有心思揶揄?”
“哈哈哈!”清风直笑,神色逐渐凛然,视死如归,“华兄。虽千万人,可吾往矣。”
“清风兄……”华依还想再劝,可当他瞧见清风的神情与目光时,他缄默了。
“我走了。”清风颔首。
“好,望你凯旋。”华依应。
清风不再言,拉住辔头直朝酉山而去,一人、一马、一剑、一刀,一弓,孤身一人。
华依目送。他浑身无力地坐在石上,心中悲恸万分,可他不过一医者,少可治人身,可人心又要如何治?他又该怎么治?现世人,患疾者甚多,医者不能治,心更难,非心血不能医。
夜仍寂,可风在吹、月在耀、马在奔、心在烧,是它们不寂。
*
酉山之巅,一座城寨赫然独立。
城寨四周由泥墙堆砌,墙上埋有碎瓷、锐器,最顶上则立着箭簇,没人敢去攀它。泥墙每隔百步设有一三人高的箭楼。箭楼上立着背弓的刀客。他们一手握刀、一手举着火把,若有人来袭,便可敲响挂在箭楼上的警钟。
哒——马蹄声在夜里如此刺耳。
箭楼上的刀客纷纷取弓,目光横扫,迅速搭弓成线、拉弦成弧。
“阿宇,你出去看看!”值夜领头人低喝。
有人从侧门中探出来,举刀细看,只发现一匹脱缰的马。
“就一匹马,什么都没有。”他低声回应。
“把马一起带回来……”
“这马上好像捆着什么布袋,里面好像在渗血……”
“嗖——”长箭破空,隐匿于黑暗。这一箭射穿了楼上的头颅。刀客惨叫着,鲜血从眼眶、耳朵、鼻孔里流了出来,硬生生地从楼上坠了下去。
“有敌袭!有敌袭!有敌袭!”阿宇大叫着。下一枚箭矢又如破空之鹰射来,穿透了他的心脏,然后直勾勾地栽倒在地。
“敌袭!敌袭……”其余人纷纷大喊。
安静的城寨一瞬间就苏醒了。喧闹声、混乱声将熟睡中的人惊醒,所有的火把都被点燃,将这片城寨照亮。空气中都弥漫出一股燃油味。
“排阵!别乱!”酉山的领头者登上箭楼,一把抓住朝他面门射来的箭矢,只手折断。
他神色愠怒:“敌人数目多少?”
“暂不明。”值夜领头人上前跪拜。
“敌人有多少你都不知?无用!”他面容愤怒如恶鬼,一刀劈死夜队领头。
清风借着夜色在丛林中藏匿身形,躲在人粗的树后射出一枚枚冷箭。他也趁机观察了这些人,他们不似山中绿林,更像是一股军纪严明的军队,如那管事。冷箭所致之处,少有失手。不过一刻,他们已死伤五数。
“一群废物,忘记怎么躲了吗?”领头者更怒,对着茂密幽寂的古林大喊,“好汉深夜来我酉山,还杀我几人,是为何意?莫不是要与我酉山交恶?你可知我酉山背后之人?”
他一边说,一边示意几个小队从侧门出去,寻觅那人踪迹。
“姜旅帅,要不用火逼他出来?”有人提议。
“滚!你想将我们都烧死吗?”他怒喝,粗眉高挑,“派人围他。听冷箭次数,他只有一人,且与我等相距不过百步。再多派几队人马,很快就能围住他。记住,要活的,把他带到我面前来,我到要看看他是谁?”
“应。”又有几队人马从侧边出去。
“只敢偷袭,不敢正面迎敌吗?你算什么英雄好汉!”姜旅帅冷笑,可握刀的手却发红,皮下青筋狂跳。
清风不理会,这时出声只会让更快暴露。箭矢不过十五,很快,第十五数破空而出,将就近巡逻一人射中,但也只射中他的手臂。十五枚箭,总共就射死五人,伤四人。
清风的位置很快就暴露了,霎时,百余人,团团涌上。他不得不拔剑。
噌——剑锋出鞘,寒光凌厉。
月光下,他一袭白衣,剑出人伤。他一点,刺破来者的腹部;他一劈,将来人的手臂整个砍下;他一刺,将敌人的胸膛刺穿;他一云,旋开遒劲的刀芒,抹去那人脖颈;他一截,弹掉敌人手中的短刀,顺势挑断他的手筋。
直至他被数十人围住,才被压制住。清风仍不惧,咬紧牙关,朝上前者挥剑,虽又伤几个,但终究不敌,长剑与横刀皆被打落在地,任他如何挣扎,都没办法挣脱。
清风被压至姜统领身前。
姜统领怒意难忍,拔出腰间仪刀,尖细刀锋刺入清风肩胛,狠狠的旋。即便是清风这种性子,也忍不住钻心的剧痛感,咬牙低哼。
“说!你叫什么名字?是谁派你来的?你所欲为何?”姜统领抿唇,面容张狂,长髭微卷如发。他令仪刀刺透清风的肩胛。
清风疼得将唇齿都咬出鲜血来。他双手紧抓刀身,手心被卷烂。他吐出一口血:“你还没打开我马上的布袋吧,那里有我送给你们的惊喜。”
统领示意一旁手下去取:“嘴这么硬,看来我给的感觉还不够。”他挥起仪刀,又刺入他的小腿,然后在里面狠狠地卷,仿佛要将他的整条腿肉都给旋下来。他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没关系。漫漫长夜,我们可以慢慢来。你觉得不够味道,那咱们可以再加一点。”他一刀一刀地划破清风的皮肤,鲜血从破口渗出。
“有本事你杀了我!”清风怒声。
“那可不急呢……好久没审讯,技艺都有点生疏了。”统领戏谑地玩弄他。
此时,手下正提着秋风的布袋上前,鲜血染红了麻布。
“统领!”来人的语气发颤。
“嗯?说不出好话,杀了你。”他极其不喜别人的打扰,尤其是在他最享受的时候。
“是…是头!是他们三个的头!”他解开布袋,顿时三颗圆滚滚的头颅就落到了统领脚边。
姜统领眉头一挑,看清披头散发的三人,脸上却有如释重负的笑:“我还以为是谁派来的先斥呢。难怪他们几个没能回来,原来栽在你小子手里。你身手倒是不错,可惜,你要与我们作对。”他一把抓住清风的长发,将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连续扇他巴掌,追问,“你是茶园请来的打手?”
清风抓住他的手,朝他吐出一口唾沫,狠笑:“侠者,斩天下不平、为天下舍躯!你们这些只会欺辱百姓的蛆虫,全都该死!”
众人听见清风的话后捧腹大笑。
“什么什么侠?什么什么者?你再说一遍?”他手指扣住清风的伤口,令他疼得说不出话。
“怎么不说了?你们侠者不是斩天下不平,为天下舍躯吗?现在是怎的?这偌大的济源就你一个侠者?可笑!还侠者?”姜统领不愿再多费口舌了。就像是猛虎捕食,当它饱腹时,他只会享受捕猎的过程,而不是最终的结果,“阿柳,在营中寻个没杀过人的新人练练,也先别急着杀,看能不能再套点有用的东西出来。还有,将他的头和他们四个的头一起丢给后山的野狼。”他对着一旁的人叮嘱,转而笑看清风,无比得意,“周名和尹若我都会找到。这次,我要让周名看着我对尹若……”他没继续说下去,发出渗人笑声后收刀,转身往寨内走去。
阿柳提刀,在围上来的人中选出一年岁与清风相仿的:“小七,就给你练手。他杀了我们不少人,你先折磨他,等差不多的时候再杀了他。”
年轻人神色害怕,握住刀的手直抖:“柳哥,要不直接杀了他?”
“废物!”阿柳瞪眼,干瘦矮小的身形无比猥琐。他不耐烦地挥手,“一刀砍了他。兄弟们还得去享受最近新抓的几个姑娘呢。听寨中兄弟们说可悄了……”
“好,好……”他强忍心中恐惧,“就一刀,就一刀……”他安慰自己。
清风抬眸看小七的眼睛,清澈里带着惊慌,还有莫名的害怕。他没说什么,可看向其他人的眼神却更恨了。
小七举起弯刀,锈点缀在凌厉刀芒上。在小七的怒喊声中,它带着强烈的风和势劈向清风颈脖。这一刀,必要他命!
这生死一瞬,突然在他的眼里变得极其漫长。他像是回首瞧见他这一生:他有过意气、志向、踌躇……他以为他会怕死,会恐慌、会怯懦,可临近这一瞬,他的心里仿佛燃起了一团火。即使这刀斩下去,这团火都不会灭,只会从火苗变成滔天烈焰,将这天穹都烧成他想要的模样。
*
“咻——”弩箭钉在刀芒上,将它硬生生打斜。
这一刀落下,沿着他的发尾劈了下去,仅砍断他一缕碎发。
“来了。”清风大笑,双目精芒如日。
话音落下,鸣镝声将夜给彻底吵醒,伴随而来的还有天穹顶上落下的火雨流星。那是火箭!擢发难数的火箭坠落在城寨上,很快就将木制的阁楼点燃。熊熊大火立刻燃烧起来,将天地都烧出一片火红的色彩。城寨人全倾而出,不断有人死在落下的箭矢中。
“敌袭!敌袭!敌袭!”干瘦的阿柳惊慌大喊,他挥舞着弯刀朝将寨中跑。
“火箭!找东西躲起来!快快快!”
“快啊!”
“啊,好痛!好痛!”被箭矢射中的人倒在地上翻滚,发出渗人惨叫。
……
围住清风的人也纷纷寻找遮蔽物,一时间竟乱作一团,毕竟谁都怕死。弯刀斩入泥土中,本就惊慌的小七见着这漫天箭雨,心里更是害怕,弯刀竟不慎脱出手来。清风见此,挣脱压住他关节的人并撞开小七,一把夺过那柄弯刀。
他迅速挥刀,连斩后面两人。当他将刀锋落在小七颈脖上时,却迟迟没下手,低声:“別举刀,逃!”
小七宛如失惊之鸟一般朝黑暗里跑去,远远逃离。
清风撕下染红白衣,将仪刀刺出的洞口包住。这些火箭好似有眼睛一般,纷纷避开了清风。他立在原地,看着火苗在黑暗里燃起,从一朵,到两朵、三朵……数不清了。他们从黑暗深处涌现,然后朝这场大火奔来,势要将这场火染得更凶。
“清风兄,你的刀剑。”其中一人将拾来的刀剑丢给他。
清风接住,一双黑色的眼睛照清他们炙热的心:“谢谢!”
“何须言谢?”又有一人牵马上前。
“清风兄,就是他们在欺辱百姓?”
“如信所言。”
“果然。”马上之人拔出剑来,大喊,“侠者!”
立刻又有人回应,还有无数拔剑声。
“侠者!”
“侠者!”
“侠者!”
……
他们的声音一个接着一个,声势越发浩荡,堪比雁塔洪钟。直到清风举剑喊出“侠者”二字,众人才停下叫喊,并将所有目光都投向他。
“斩天下不平、为天下舍躯!”清风怒喊。
此话一出,千呼百应。
“斩天下不平、为天下舍躯!”
“斩天下不平、为天下舍躯!”
“斩天下不平、为天下舍躯!”
……
“杀!”
“杀——”
*
夜,火焰从山巅沸腾而起。有无数人的尸首、血肉在埋葬,它们化作黑烟想要融入这片漆黑,可这场火却炙热无比,连天地都要烧穿,令这天地都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华依看着这场烈火,心中震撼,耳边仿佛又浮现出清风的那句话。
“侠者,斩天下不平、为天下舍躯。”
*
山底。
云姑娘与一袭黑衣的侍女坐在月色下。当她们见着这场大火将天地滚滚燃烧起来后,才从黑暗里站起。
“走了。”云姑娘低声。
“主子,你为何要帮他?”侍女疑惑。
背影停下:“你是不是觉着我想他死?”
侍女静默。
“我问你,酉山的靠山是谁?”
“刺史张元峎。”
“刺史张元峎的靠山又是谁?”
“邠王李守城。”
“现恰逢使节和亲之际,如若光禄卿李守礼因此事遭谏,他该如何做?”
“想尽办法将功补过。”
“那现在圣上又因何事而苦恼?”
“和亲之事。”
“我们所图之物不过九曲河西之地,若以此事为基,那此地可图,此事可成。”
“还记得此前寻过我的姜海吗?”
“记得。”
“这便是以九曲河西之地为注,以杨矩、姜海、李奴奴为棋的第二局棋。”
《春茶》
雨不过春熹,茶可熬秋袭。
待人逢春风,与尔赏花期。
——
《霜》
旧雪飞簌如梨花、青丝斜挂落新霜。
期春兮兮迎新茶,待风兮兮闻她香。
——
《枯》
茶不春枯,青丝怎葱?斯人落笔墨成灰,佳人往矣情难寻;
叶不冬发,容颜怎复?笑闹旧信纸成书,泣言夜语梦连篇。
怎敢言?怎敢留?怎敢思?君不言,君不留,君不思;
怎能语?怎能憾?怎能念?妾不语,妾不憾,妾不念。
——
《春茶》
天生枯树本根生,怎奈人定择茶花;
春茶囚人拢千山,秋叶枯人落风凉;
怎笑风有嗤人意,巧弄雨落断根去;
夏花且语昨日情,冬雪却言明日新。
春笑痴人,秋言新茶,风闻沉疴,雨洗锈铅。
如是空尘,等风,无哀、无忧、无愁,
如是天穹,等风,有烟,有雨,有云,
风至,人至,一杯春茶。
时去,人去,一场新雨。
——
《乱句》
厢房依旧,烛、风不歇,
帐中人鬓发如雪,听风叹昨日夜雨疏绸,梦春嬉昨夜折纸不醒。
云雨稀稀,雷、夜不止,
烛边人青丝似燃,研墨书今昼春茶新旧,惊醒闻今夜落雨入心。
一二十年去,怎说,眉眼全颜,
二三十年来,也笑,鬓角星点。
——
《三十一二》
夜有风雨,难言擢发,怎述二十尘与土,纸上墨总浅,是以悲、怨,难写难清。
他人语:听风怎见风,见雨怎听雨,风雨总思愁。
怎由他人言?何由他人言?
如是三十一二,一盏烛灯,二人厮磨,点滴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