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你还没及冠呢,你才十九…”
她有些心虚,毕竟再过几天就是姜未铭的生辰。
只能撇开这话说别的,拽住他手晃,“皇帝哥哥说,再过几日,是姎姎与盛国公的婚典…”
她巴巴地看着姜未铭,口是心非,“夫君不喜欢,我也可以不去…”
姜未铭:“……”
“去,一起去。”
见乐昌惊异,只笑着将人揽进怀里,不论那笑意是否深达眼底。
婚典,宴席,道仪,法会,诗集,登山,望潮,踏雪,泛舟,曲水流觞,秋狩猎场……只要有乐昌出现,她就是所有人的目光所向。
这回是盛国公与完颜家的联姻,更该看见不少不想看见的人…
“真是荒谬,乐昌公主当真是被纵养得无法无天了,连个十五岁的孩子都不放过…”
“那孩子才多大?他懂什么是成婚么?乐昌公主就是养一个小娈童似的养着他,看来赏心悦目罢了,怎可能真当做驸马?”
“乐昌公主权势通天,驸马就是丈夫了?她便是蓄养男宠,皇家又不会治罪于她…何况姜家那个小儿,敢多言一句么?”
“整个姜家都只能供着她,姜家两个儿子任她挑选…这弟弟啊,是捡哥哥的漏,毕竟他哥哥与乐昌才是年岁相称呢。”
他扶着醉倒的公主回府的时候,总会想到席面上那些贵夫人的话。
他知道不该想,但是面对那些与乐昌对饮而面颊生霞,眉目失神的青年公子,名流权宦……他不能不记恨。
因为他连与之一起比较的资格都没有。
他是孩子,他只是孩子……他在乐昌心里总是一个孩子!
可乐昌与他不过差了四岁而已!
一时间新仇旧恨早已从姜未铭的脑海中翻覆而去,更助长嫉恨之心。
“阿铭,”乐昌抚平他皱的眉,“我还是不去了,等婚宴结束,再去见姎姎,那样我们也好说话自在些…”
姜未铭摇头,执住她手,“你发过誓,在我病愈之前你不会离开湘园…现在已经病愈了,你不必因我而不出园。”
乐昌看他似乎认真得紧,但又不知道是对什么认真,迷惑地看了他一眼。
然后又听到一句耳熟能详的话:
“公主,你的驸马已经不是孩子了。”
就让他看看,三年了,还有多少人不死心,还有多少人敢觊觎。
乐昌:“……”
这孩子,干嘛那么计较年纪啊?
......
圣荑是在一个个情欲辗转的梦里醒过来的。
被人拽起来的。
就像在水里,溺亡的快感,濒死的错觉,反反复复。
不愿醒来的梦,尽管那是梦魇。
他记起来那些不愿记起的现实:上官昭在他为父皇母后守灵的时候,迷晕偷走了他。
上官昭把他关在前册剑的皇家寺院,今昔寺……为此,上官昭几乎杀了满寺的僧人。
“滟滟,你为什么不只看我一个人?”
“你为什么会看那个探花!他三十岁才中了探花,他有什么值得你多看一眼!”
“看吧…你非要看,这就是那口井,我杀他的时候,他还说他的高堂老母,有用吗?”
“他不该在琼林宴上招惹你,他不配!”
可他,只是接住了探花郎的一枝芙蓉……
“他们都该死,荑儿,他们都该死…太渊最该死。”
“乐昌抢你的自由,太渊占你的权力…我不甘心你这样受制,我不容许你这般白白献祭自己!”
“…我要为你夺回来”
“这天下,除了太渊,你也是朝闻帝后的血脉,你也是凤凰真神的后裔!”
而剑声破空而来,梦境成了乌云压下时候的竹林。
似乎入暮,竹与影都是乌蒙墨涂……只有执剑的人身着白衣,剑光耀目。
竹林,像是乱插的刀剑,就退在思药亭后几步。
他站在亭子里望外,雨幕斜侵,他与上官昭不知何时相拥,似乎再不管何去何从。
从那一刻,或许已经身处剑林之中。
身上被雨浇湿,未及细细感怀,再看衣裳已被染上斑斑血痕……
天上下红雨。
他倒在床榻,上官昭拿红绸带缚住了他。
“荑儿,四百年了,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可惜的是…你我终究还是无名无份”
血滴在他脸上,温热的。
泪却是冷的。
“梦碎等于心死。”
太渊六年安王就已经被救回来,太渊帝召集名医以全国之力救治,但效用甚微。
圣荑身上有情蛊,而另一半的情蛊在上官昭身上。
上官昭已死,照理说圣荑也活不长……但太渊帝就是硬生生地把圣荑的命保下来了。
中北怪医封博说救不了他,除非圣荑愿意做一个再无思想的傀儡。
前陈名医周襄已经老迈,虽有得意弟子周缙然,但自己再多弟子,也没几个真的去过三册那般的糜软地,化骨池,他们对于这等陷入情欲梦魇的病症,医术根本难以与老师相比。
当年三册混战,上皇还是圣国太子的时候,几乎屠尽陈国,但还是留下了一个周襄,就是为了他的医术……
结果周缙然无用,封博也无用,两者加起来都只能让圣荑做个臣服于梦魇的傀儡而已。
甚至圣荑还在梦里都能痛苦,那要太医何用!
太渊帝无奈,此时也只得想到前朝被废除的掖幽庭。
上皇对太渊帝交代过掖幽庭之事:姜家阳奉阴违将之偷偷留存,改头换面变做了自家的家奴惩戒司,专来规训国朝命令禁止的私奴……圣荑这般疾病,容不得圣荑顾颜面。
只得找到了姜家,让姜家惩戒司的所谓教习人姜笛来一起会诊。
封博只能控住心碎症,周缙然和姜笛只能控制自残与今昔寺时期遗留下的情蛊后遗症……
最重的还是梦魇。
若是梦魇可解,那心疾可医。
一切可解!
圣荑之所以能清醒三日,认清上官昭已死的事实,是因太渊帝又找了另一位医者,或者说是巫医:南疆的巫祝且扶。
上后燕潮有十几位师父,其中就有且扶,她不仅跟随百草仙人学过医术,还和且扶学过巫医。
“封博大夫,也是世上难得的回春妙手。”且扶身边跟着一个小童,给说着南疆语的师父翻译。
且扶虽是老迈,但气力犹是强盛,笑着把枯槁的手伸向了太渊帝手里的玻璃罐子,那里面的蝉一动不动地与且扶对看。
小童觉得师父的意思已经显而易见,无需翻译。
便等着陛下把那玻璃罐…连同着那罐子里的封博大夫,送给师父做药。
“师祖,你继续说。”
太渊帝把玻璃罐收进袖子。
且扶:“……”
小童:“……”
太渊比当年的谪星还要狠,还是莫惹的好。
且扶笑了笑,用南疆语骂了几句,小童心照不宣地假翻译:“陛下仁慈,以后必定有天神降临,接引入天界。”
太渊帝呵呵几声,忽视废话。
且扶却正了辞色,看了看床榻之侧的睡榻,那应当是贴身照顾的宫人睡的。
她叽里咕噜念起了咒语,把拐杖敲了几下,开始睁开眼对太渊说话。
小童翻译道:“师父说,她多年前去过三册…也就是前册剑时期,看见人食人。”
“她看见一个小女孩,那个孩子,像一片蔽日的乌云。”
燕萼皱眉:“这与安王的病情有关?”
小童与且扶叽里咕噜几句,小童道:“按理说应该无关。”
燕萼:“……”
这老婆子以为他不懂南疆语言,且扶说的明明是:“谪星的狠儿子又如何,还不是败在那等肮脏卑贱的三册之人手里…”
若不是这老婆子当真有点本事,他早将南疆的巫蛊全都废止铲除了。
他又道:“周缙然与姜笛能保安王至少身体活着,而朕要你把安王的灵魂找回来。”
“朕要他经此磨难,脱胎换骨,而不是一蹶不振,求死不能。”
且扶回得很快,语毕双手向天摊开,对燕萼微拜。
小童道:“只要陛下如前一般决断,安王的灵魂定会回来。”
“晞王带不走他,而且南疆将会设出阵法,设法困住晞王的魂灵。”
燕萼也清楚上官昭的魂灵是不灭的,也只能先如此了。
命他们退下,又见小童欲言又止。
最后小童道:“师父说,陛下哪一日用不着太医们了,师父可以为陛下分忧。”
且扶的意思可不是不用太医只用她……而是
而是为了安王清誉灭口的话,不妨将周缙然,封博,姜笛,全都送给她,让她回去炼成药。
且扶师祖是最信奉吃什么补什么的了,吃太医,补医术啊。
燕萼心底又坚定了把南疆巫术剿灭的念头。
然后不置可否地看且扶师徒退下了。
圣荑都听到了,不知为何,有的时候五感模糊,而此时却是敏锐非常,听得清清楚楚。
“所以…我以后”他看着腕上的密银链,难以相信会是这种命运,“跟私奴一样?”
燕萼闻言脚步一顿,停在床榻一步之前。
“私奴”这个词太重了。
这个词,本该永远不会与圣荑联系在一起。
但偏偏……
“荑儿…这只是暂时的。”他不会让圣荑落到那步田地,纵使药石罔效,他也要用别的方法把圣荑捞起来……
太渊帝坐到床榻边,眼中已经尽力不显露多少不忍,但还是刺痛了幼弟,他望圣荑安心:“你永远都是安王。”
然而圣荑暴怒,把密银链挣得极响!
“我怎么做安王?!”
戴着这副链子?拖着这样的躯体?还是永远不能离开这张床?哪怕离开了,也永远是暂时的。
暂时的清醒,暂时的尊严,暂时的自由……暂时地活着。
永远,永远被缚住,永远心困住?
他还不如一死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