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三分天下，燕国所占最大。

燕是正统，先祖为天下共主燕尔，乃是凤凰真神之子，自燕尔始，每一代燕家王孙都流淌着神明的血脉，这更是唯有他们才能统御天下的不二证明。

但随着从前的臣子——东夷，百年间就成了东方大国东圣。

从前的马奴——北蛮，百年过去几番汉化改革……竟也成了北境之主，成了能与燕圣分天下的北元。

燕国为拒圣国，分出册剑之国，册剑册剑，其最初的国主不过是燕五世的一个剑士。

哪成想剑士传了几代，却和主人一样把江山弄丢了。

又碎成了陈卫吴三国。

而南海之地，太渊时期的南都雪昭城，当时还是罕有人知。

太渊帝之母，燕九世谪星皇帝光复紫川，自东圣北元手中又夺回陈卫吴三国，重新册立册剑为附属国，扶持册剑皇室后裔上官晞为国主，又广连西域，重征天下诸国来朝，自此燕国重新有了天下共主的气象。

但一场诸国来朝的长宁岁贡却改了天下格局……或者说，加快造成了天下共主的局面。

东圣不会长久地臣服从前的主子，更不会臣服从前主子的孩子继续当主子。

北元同样。

但是他们会为自己的血脉妥协，因为血脉代表了自己，甚至说自己就是为了血脉长存，血脉荣光，人才会来到这个世上，不管如何努力走这一生……国亦如此，皇族更如此。

长宁岁贡时，太渊帝为燕国宸宫，年方六岁。

紫川围城后，太渊帝与林相巡幸胡越，并于同年接谪星皇帝禅位诏书，于胡越登基，而后三月重夺紫川，光复旧都，重祭天地。

此后，东圣作为胜方，作为“邀请”了谪星皇帝回朝阙的胜利方，却对燕国十分顺从。

因为东圣虽然没有归顺西燕，却已经归顺了太渊帝。

太渊帝不仅是西燕谪星皇帝的宸宫，也是东圣朝闻皇帝的太子。

有太渊帝的存在，就已经等于昭告这天下是燕圣之天下了。

北元已经出局。

那么作为出局方，在两方的协同威胁下，朝闻帝陈兵册剑，剑锋直指北元，那北元打不过便只能选择加入。

北元太后与幼帝来朝阙，而后太后迁宗庙，太后位分与俸享不变，幼帝被封为慕王，朝闻帝还许诺其为自己亲女的驸马。

北元太师被封英王，也被授意过英王郡主会入主太渊帝的后宫。

这下都不用抢了，各个国家的大人物都已经把政治富贵尊荣分得干干净净，顺序理得明明白白了。

太渊帝是燕家圣家的。

下一任皇帝便该是我元国的女儿所出。

皇帝轮流做，谁还愿谋反？

自然一团和气地镇压那些没有分到利益的，不服的，生怨的，主要还是自不量力的……

其中代表就是册剑。

册剑在上官晞手中时朝纲混乱，内有灵妃，外有奸相，国家能好也是怪事了。

偏就还脑子没有胆子大，敢邀约三国来一场“长熙会盟”。

作为附属国，册剑已经算是公然宣布叛燕了。

于是没几月灵妃就被朝闻帝派人轰出了长熙城，长熙改中都，把册剑宫城扩建了五倍不止，送给自己太子做了中都紫微宫。

然后这册剑的幼主就没有识相的元国幼帝那样多的优惠了。

册剑幼主被封晞王，与其母灵妃一同软禁原宥城，非诏不得出。

且派侍臣时刻监视，时时敲打震慑，又常设套，只为弄死这个后患。

但是偏偏……十几年，找不到一次机会。

有人说晞王顶多有一个册剑罢了，册剑才多大？有元国大么？朝闻帝不疑心慕王却提防晞王，只是因为私仇罢了。

因为谪星皇帝的未婚夫就是晞王之父，而且在长宁岁贡之际，燕皇选夫时选了上官晞没选朝闻皇帝，据说朝闻皇帝当场就吐了血，在紫川围城时派了几十路人对上官晞围追堵截，就恨不能置于死地！

更有甚者编排说晞王是谪星皇帝与册剑国主的儿子，所以朝闻帝如此厌恶。但用脑子想想都知道不可能，晞王出生比安王就晚三个月，安王生在紫川城，晞王生在长熙城，何况晞王之母也是有名的灵妃……这种无稽之谈只是有人想哗众取宠，所以语出惊人以显示不同罢了。

人们更会津津乐道于是朝闻帝对于情敌的吃醋，当年长宁岁贡和三帝画屏会选的故事早就被写成话本编成戏剧传唱经年了。

而谪星皇帝做了朝闻帝皇后之后，两人恩爱之事总会流传出来，就如什么“娘娘打了陛下，陛下却只问娘娘手疼不疼”“娘娘命尚宫杀了掖幽庭一个监事，陛下就废除了掖幽庭”，还有朝闻帝在迎皇后之前就着手建造，历时四年之久的“水淹六宫构一宫，为天下第一华宫”的求凰宫，这些都证明帝后恩爱，所以对晞王就真只能是吃醋的迁怒？

还有一个话音微弱的说法，是最荒谬的一种说法：朝闻帝梦见晞王毁坏国家，所以先加辖制。

朝闻帝好歹也算是英君明主，不至于到做梦杀人的地步吧？

这种说法都不是哗众取宠了，只是说出来自己都要后悔离谱的程度。

总之，二十多年前，朝闻帝都还没有见过那个襁褓中的婴儿，就已经厌恶上了。

真正的原因众说纷纭，难以探寻，更难以验证。

而在这种莫名的厌恶，控制，提防，甚至莫些时候显露出一点恐惧与心虚的态度下，晞王过得好不好可想而知。

但人尽皆知的事到了台面上都会换一套说辞，山呼万岁，然后谢主隆恩。

如此而已。

心照不宣地漠视着晞王在拘禁他的所谓封地上受朝阙的检视与适当的轻侮，为提醒其该有的臣服之心，君臣之义。然后对帝后拜服，能留晞王一命，实在恩德万分！主上仁慈！

这样一来，朝闻皇后其实并不知道晞王到底何种性情。

究竟是压抑的本性，还是被压抑太久伪装的真心？

她心底也存了疑和虑，但不如朝闻帝那般恨不如除之而后快…似乎像是不杀了就怕会有什么发生似的。

“桃花宴，我要请灵一的孩子过来。”

“晞王？”

朝闻帝答应了，因为皇后挑眉看着他。

后来晞王和睿王世子起了争执，被安王看到……那时他们都只有五六岁而已，晞王把睿王世子打倒不算，还要把他埋了！

然后当着皇后和诸王妃的面，又一副受欺凌的样子，泫然欲泣，又强忍眼泪一般。

弄得那些夫人们个个心偏去了晞王。

皇后也不例外，还因此赐给了晞王一株白茶花。

但是朝闻帝知晓前因后果之后，面色更阴沉了。

皇后说晞王这孩子比起睿王世子，比起安王慕王，过得不好。

朝闻帝只能一个人苦恼郁闷，还不能让人看出来。

他只敢顶嘴一句，“那小子惯是会装的，像他的母亲，一样贪得无厌，肖想一些他不配碰的东西…”

“什么陈年旧事，这与五六岁孩子何干？”

“他母亲抢你的东西，虽然没抢到，那也是挑衅是不敬是别有用心，你当他五六岁…咱们萼儿五六岁时，那疯婆子不也照样抢咱们儿子东西？”

“她哪次得到了呢？”

“每次都没有，每次都还肖想，更是可厌！”

“……”皇后不说话了，朝闻帝看她却盯着自己若有所思，顿时紧张起来。

“圣洇流，你不光因为灵一吧？”

朝闻帝梗着脖子哼道：“自然还有上官晞，要不是他出家了，看朕怎么发落他…”

皇后笑了一声，指尖点他肩膀，“轮得着你吗？那也该是萼儿的事。”

“哼，”朝闻帝不服气也不行，上官晞与他平辈，又牵扯不少恩怨是非，他对上官晞能杀能剮，但从礼法上来说，是道不出“发落”二字的，能有发落国主权力的只有宗主与共主，从前是谪星帝燕潮，如今是太渊帝燕萼。

上官晞只是燕家的臣子。

于是朝闻帝给自己强行找补，“那朕发落他的儿子，总行了吧。”

摆明了要人来哄。

皇后便抱住他脖颈笑，“好啊，只要你不杀了他，自然随你发落了。”

慕王和安王嚷嚷着睿王世子摔了狗吃屎十分好笑，又说晞王没用居然只会在大人面前哭，如果是他们才不哭呢，得把睿王世子踩地上再打一顿！

“他真是男孩吗？看着好像柔弱的小姑娘…”

“但是小姑娘也不柔弱啊，乐昌姐姐，还有你昭和妹妹，一个都不弱。”

“晞王只会哭，只会找大人，真是小孩子…没意思，咱们找陛下去。”

朝闻帝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女婿是这样纯粹的小孩子，看不出晞王对圣思萱下的杀心，也看不出晞王人前装出的可怜倔强博同情，甚至连晞王挖坑想埋了圣思萱，都被这两个憨货看成玩泥巴？！

……能指望他们什么？

想到自己和长子六岁时的光景，再看这两货…圣荑也就罢了，说不准是他和燕潮在生燕萼的时候就把聪明才智给尽了，余下圣荑没分到什么。

但元慕好歹是北元统帅慕容珠迤的儿子，不说聪明智慧，连暴戾阴狠，杀伐决断的影子也一点都看不到…现在就是一个吃喝玩乐百事无忧的普通王公了。

“当真是时势造英雄。”他慨叹一声，又释然觉安慰，“好容易打下来的太平景致，也就是为了他们百岁无忧…蠢点，也没什么不好。”

“父皇，哥哥怎么还没来？”

太渊帝坐镇中都，无特殊情况下，只年节或重大朝议才会到朝阙。

这回是来参加桃花宴。

皇后生辰正巧在花朝节，但若将花朝节设为千秋节，燕潮觉得自己亏了一个节日，于是便在花朝节前一天过生辰，也不叫千秋节这等沿革礼制之名，而唤桃花宴。

在生辰之日，于求凰宫中的桃林苑，鱼文殿，江声阁，听雨楼等宫苑办桃花宴会。

宴请诸国权贵重臣，宴上更有当世名流，如画圣陶定樽，剑舞一绝的北元萧蛮蛮……不过其中更多的是孩子和青年男女。

名为生辰宴，实则是国家上层联姻的交际场，权贵靠向皇权试探帝心的名利场。

在这场宴会上，不管是贵族女子还是侍宴的宫人，不管是王族世子还是未得功名的列席文人，都有可能一夕之间，身份再上迁跃。

这对于天下贵族而言，无不趋之若鹜，而对于天下士人，自然心向往之，对于百姓，这就是一个太富贵太美好的幻梦。

光是想一想，都觉得幸福的泡影沾到了衣角，仿佛那一瞬，真的与此不同了。

在第一次桃花宴上，晞王得到了朝闻皇帝的更多的忌惮，但是也得到了朝闻皇后的怜悯。

凭着这点怜悯，他躲过了朝闻帝的次次杀心，也凭着这点怜悯，终于在太渊四年再次登临东都，见到那个桃花林下的小小春神。

春神长成了俊美无双的亲王，却在他来朝阙的第一天，在他眼前，被别人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