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伯几乎是连滚带爬冲过来的,花白的头发都翘起来几根。
他手里那个有些年头的金属探测仪,被他当成了打狗棒,紧张地在空气里乱晃,差点没给自己额头来一下。
老人家显然是刚从瞌睡中被那声惊天动地的“抢劫”给炸醒的,身上的保安制服扣子都扣歪了一颗,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双老眼瞪得溜圆,跟探照灯似的警惕扫视着已经围拢过来的人群。
“人呢?!”
“跑哪儿去了?那个抢东西的小王八蛋!”
声音嘶哑,带着刚睡醒的迷糊,还有点惊魂未定的颤音。
不等林穗岁回答,周围看热闹的路人已经彻底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声音像炸开的爆米花,瞬间淹没了殡仪馆门口的肃静。
“小姑娘,你怎么样?没伤着哪儿吧?”一个系着油腻围裙、看样子是附近小饭馆的大妈挤在最前面,嗓门洪亮,脸上写满了大写的焦急。
“天老爷!大白天的抢骨灰盒?这还有没有人性了!”有人气得直跺脚,唾沫星子横飞。
“真是缺了大德了!死人的东西都敢抢!不怕晚上鬼敲门吗!”
“我看就是穷疯了!连死人钱都惦记!”
“看清长相没?多高?穿啥颜色的衣服?往哪边跑了?”
各种声音混杂着愤怒、好奇和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嗡嗡嗡地吵得林穗岁太阳穴突突直跳,耳朵里像塞了一团乱麻,什么都听不真切。
她手掌撑着冰凉、粗糙的水泥地面,膝盖一阵阵发软,挣扎着想爬起来。试了一下,身体晃了晃,差点一屁股又坐回去。
她死死咬住下唇,唇瓣几乎要被咬出血来,调动起全身仅剩的力气,这才勉强扶着膝盖站稳了。
脸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汗水还是刚才硬挤出来的眼泪,胡乱用手背一抹,反而蹭上了地上的灰尘,留下几道黑乎乎的泥痕。几缕散乱的头发狼狈地贴在汗湿的脸颊上,让她看起来像个刚从泥地里爬出来的小乞丐。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试图把喉咙里那股酸涩的哽咽压下去。开口时,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和无法完全掩饰的颤抖,但那双刚刚还充满惊恐的眼睛里,恐惧正迅速褪去,像潮水退去后露出的礁石,闪烁着警惕和异常清明的光。
“谢谢……”
“谢谢大家关心,人……人已经跑了。”
她下意识地把怀里那个用灰布包裹的“骨灰盒”搂得更紧,布料紧紧贴在胸口,几乎勒得她有点喘不过气。那粗糙廉价的布料触感,此刻却成了她在这混乱中唯一的、能抓住的实物,是她唯一的凭依。
陈伯看她总算站起来了,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一点,但眉头立刻又拧成了一个疙瘩。他举着那个老旧的探测仪,象征性地在她怀里的包裹上晃了晃,像模像样地履行职责。
“嘀——”探测仪毫无反应,安静得像个摆设。
陈伯放下探测仪,目光落在林穗岁怀里那个用普通灰布打成的、形状并不规整的包裹上,眼神里全是藏不住的纳闷。这玩意儿……怎么看也不像个值钱的骨灰盒啊?倒像……像乡下人用来包换洗衣裳的破布包袱。
“他抢你这个……图啥呀?”陈伯忍不住指了指那个包裹,语气里充满了朴素的、无法理解的疑惑。
“这里头……真是……骨灰?”
林穗岁的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猛地往下一沉。
那股刚刚被压下去的寒意,又悄无声息地顺着脊椎骨爬了上来,在她后颈上盘旋。
她飞快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下,像两把小扇子,严严实实地遮住了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慌乱和计算。
声音再次带上了哭腔,这次是真的带了点后怕,但更多的是刻意营造出的、符合她此刻“可怜人设”的卑微和无助。
“我……我也不知道啊。”
“可能……可能是看我这盒子……呃,这包袱……料子还行?他……他眼神儿不好使?”
她结结巴巴地,胡乱找了个连自己都觉得蠢到家的理由,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几乎要消散在空气里。
一个破布包,能有什么好料子?这理由荒诞得她自己都想捂脸。
然而,这恰恰是最妙的地方。一个正常人,谁会相信有人抢这么个玩意儿?除非……除非抢的人脑子有问题,或者……这个抱着破布包哭天抢地的“孝女”穷得叮当响,连个像样的骨灰盒都买不起,只能用这种东西装着亲人的骨灰,视若珍宝,拼了命也要护着。
果然,周围人看她的眼神,立刻就变了。
刚才还夹杂着的惊疑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审视,瞬间被汹涌而来的怜悯和同情彻底淹没。这姑娘,太可怜了!
“唉!这世道,贼真是什么都惦记!没天理了!”
“连个念想都不给人留,这还是人吗?畜生!”
“姑娘,别怕,赶紧报警!让警察抓他去!”
“对对对!必须报警!这种人抓住了,我看就该拉去打靶!”人群里一个嗓门大的大哥义愤填膺地挥着拳头喊报警?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林穗岁的心脏,烫得她一个激灵。
不行!绝对不行!
警察来了,她怎么解释?说这破布包里其实是件寿衣?说寿衣遇水会显出图案?说夹层里可能藏着扳倒黑恶势力的证据?还有那个貔貅刺青,赵金虎!她怎么跟警察解释,她一眼就认出了抢匪是通缉要犯赵金虎的手下?
这根本就是一笔糊涂账!一旦捅出去,别说解释不清,恐怕立刻就会把自己彻底暴露在明面上,直接惊动赵金虎那条毒蛇!到时候,别说查明真相,她的小命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她必须把这件事压下去,至少现在,绝对不能声张!
“不用了!真的不用麻烦警察同志了!”林穗岁慌忙摆手,动作幅度大得差点把怀里的“骨灰盒”甩出去。她脸上硬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嘴角抽搐着,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努力用惊魂未定掩饰着内心的恐惧和抗拒。
“没……没丢东西,人没事就好,已经……已经很好了。”
“我……我妈还在家等着我呢,我得赶紧回去了,她该担心了。”
她说着,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紧紧抱着怀里的“骨灰盒”,微微弓着身子,脚步踉跄,甚至有些狼狈地往人群外面挤。那姿态,活脱脱就是一个被吓破了胆、只想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的可怜虫。
陈伯皱着眉,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一丝疑虑。抢这么个不像样的“骨灰盒”,图什么呢?怎么想都觉得透着一股子邪乎劲儿。这小姑娘的反应,也有点……太急着走了吧?
旁边那个热心肠的大妈却没想那么多,见林穗岁吓成这样,心疼得不行,伸手拉了陈伯一把。
“哎呀陈伯,我看就算啦算啦。”大妈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劝慰,“让她赶紧走吧,你看把这孩子吓成什么样了,脸都白了,怪可怜见的。”
“是啊是啊,大白天的遇到这种事,也够晦气的,都散了吧,散了吧。”
“可怜的孩子,赶紧回家吧。”
其他人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没出人命,也没丢啥“值钱”玩意儿。议论声渐渐低了下去,目光追随着林穗岁那仓皇离去的、略显佝偻的背影,带着同情和几分感慨,人群慢慢散开了。
林穗岁低着头,几乎是用逃跑的速度往前冲,高跟鞋踩在凹凸不平的人行道上,好几次差点崴了脚。
后背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残余的、带着怜悯和同情的目光,或许还夹杂着一丝丝挥之不去的探究,像芒刺一样扎在她身上,让她浑身都不自在,只想快点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脚下虚浮无力,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快走!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那个抢夺者最后投来的那一眼,冰冷、黏腻,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恶意和警告,像毒蛇的信子,还在她眼前晃动,让她不寒而栗。
赵金虎的人……
他们果然盯上了奶奶留下的东西!奶奶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才用了这种近乎诡异的方式来传递信息?
这件寿衣里,到底藏着什么?是账本?是名单?还是……更直接、更要命的东西?
无数个混乱的念头在她脑子里横冲直撞,撞得她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几乎要炸开。
她不敢回头,全凭着本能和对这一带模糊的记忆,脚步慌乱地拐进了一条僻静、散发着潮湿霉味的小巷。
确认身后没有脚步声跟上来,她才猛地停住,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粗糙的砖墙上。
凹凸不平的墙面硌得她背脊生疼,但这点疼痛,却让她混乱的思绪稍稍有了一丝喘息的空间。
她扶着斑驳的墙壁,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又像是刚从溺水的边缘挣扎回来。肺里火烧火燎的,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痛感。
怀里的寿衣布料,因为刚才一路狂奔和极度紧张渗出的汗水,又变得有些潮湿。
但随着带着凉意的巷风吹拂和她身体的温度,那点湿意正在迅速消散。
布料很快又恢复了它原本那种陈旧、朴素、毫不起眼的灰扑扑的样子,再也看不出任何异常。
可林穗岁知道,这只是假象。
刚才那惊鸿一瞥的、复杂到难以形容的线条图案,还有那个抢夺者手腕上狰狞凶恶的貔貅刺青,已经像用滚烫的烙铁一样,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脑海里,反复闪现,驱之不散。
这件看似普通的寿衣,根本不是什么寄托哀思的遗物。
它是一个巨大的风暴眼。
而她,林穗岁,已经被命运毫不留情地,狠狠地,掼进了这个风暴的最中心。
无处可逃,无路可退。
好戏,恐怕才刚刚拉开序幕。而她这个意外闯入的女主角,连剧本都没看清,就已经被推上了危机四伏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