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馆的空气里,消毒水和檀香混在一起,味道黏腻又稀薄,吸进鼻腔,堵得心口发慌。
林穗岁坐在吱呀作响的旧办公桌前。桌面上落了层薄灰,指尖划过,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她手里正摩挲着一沓刚打印出来的火化登记单,粗糙的纸张毛边刮擦着指腹,也刮擦着她的神经。
阳光费力地挤过蒙尘的窗户,在桌上投下一块歪斜的光斑,恰好照亮她右手虎口那块微微发白的陈年疤痕。那是多年前被高温印刷油墨烫的,此刻看着格外刺眼。
脑子里嗡嗡作响,全是证券营业部里那片刺眼的绿色。奶奶站在人群里,眼神狂热又决绝,像要把一切都烧掉。十万块到账的短信提示音带来的那点短暂喜悦,早就被更深的不安和疑惑吞噬了,压得她喘不过气。
江砚深。
这名字每次冒出来,心脏都像被捏了一下。他居然知道哭丧棒——那根藏在老家柜子最深处,她一直以为只是根普通旧木棍的东西。他甚至直接点破了她母亲的死因,那件被警方判定为意外、尘封多年的旧事。他开口就要用所谓的“真相”,换那根破木棍。
事情彻底失控了。她感觉自己被绑在一辆没闸的破车上,正轰隆隆冲向未知的黑暗。
林穗岁吸了口气,试图压下胸口的憋闷,结果吸进更多的消毒水味。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眼前的火化登记单上。这是她的饭碗,也是之前奶奶高额医药费的来源——至少,昨天之前是这样。
目光扫过一张张印着姓名、性别、年龄、火化时间的表格。黑色的宋体字,冰冷,重复,看得人麻木。她试图沉浸在这种机械性的工作中,好暂时忘掉心里的风暴。
一张,又一张。
翻到其中一张时,表格末尾,一行突兀的蓝色圆珠笔手写小字扎进了她的视线。
【阴阳负债率:-134.44%】
字迹歪歪扭扭,笔画深浅不一,像是用快没水的笔,使劲儿写上去的。
阴阳负债率?什么玩意儿?
林穗岁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人攥住了。视线迅速上移。
死者姓名:王富贵。年龄:68。死亡原因:心肌梗死。身份证号,家庭住址,联系人电话……一切都清晰标准,和前后几张单子没什么不同。
她飞快地翻了翻前后其他的火化单,全都是标准的打印格式,工整规范,没有任何手写痕迹。只有这张,王富贵的单子,多了这么一行怪字。
负一百三十四点四四?资产怎么能负成这样?难道阴间统计局的算法比较清奇?还是说,这王老头欠了什么还不清的债?阴债?
一股说不出的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这感觉,和那天她在杂物间点燃锡箔纸,看到灰烬里浮现出【做空成功】那四个字时一模一样。荒诞,诡异,偏偏又好像藏着某种她无法理解的逻辑。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桌角那卷还没用完的锡箔纸。银色的纸在殡仪馆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冷冰冰的光。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脑子里横冲直撞。如果……阴间真的有账本……那是不是也得讲究个收支平衡?是不是也需要……做账?
林穗岁觉得自己快疯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但右手虎口那块被油墨烫伤的疤痕,却莫名其妙地开始发烫,烫得她心慌。
她几乎是凭着一股冲动,撕下一大张锡箔纸。冰凉的纸张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在这死寂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她死死盯着火化单上那个刺眼的“-134.44%”。
负债。资产。她对数字天生的敏感,此刻仿佛被什么东西激活了。
手指开始不自觉地折叠起来。一折,两折……动作起初生疏,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熟悉感。锡箔纸在她手里,渐渐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形状,有点像一张……极其简陋的资产负债表。左边代表资产,右边代表负债和所有者权益。
她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熟练,指尖翻飞。那些早就被她忘到犄角旮旯里的知识碎片,突然清晰地蹦了出来。
“借方……”
“贷方……”
“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
这是她在殡葬职业高中选修《基础会计》时,死记硬背下来的口诀。当时只觉得是天书,为了混学分才硬啃下去。现在,这些简单的词句从她嘴里念出来,却像是某种古老晦涩的咒语。
她把折好的锡箔“资产负债表”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上那块干净的光斑里。左边的“资产”部分空空荡荡,只有银色的反光。右边的“负债”部分,因为那个巨大的负数,显得极度扭曲和不平衡。
怎么才能填平这个窟窿?用什么来填?
她的目光在桌面上扫过订书机,笔筒,最后落在一个东西上——一个印着金色“发财”字样的廉价塑料打火机,安静地躺在桌角。
她拿起打火机,冰凉的塑料外壳握在手心,拇指按下开关。噗嗤一声,一小簇橙黄色的火苗蹿起。
她屏住呼吸,将跳动的火焰凑近那张用锡箔折成的简陋“报表”。银色的纸张边缘几乎瞬间卷曲变黑,被火焰无声地吞噬。
没有烟雾升起。只有一股淡淡的、类似烧纸钱的味道,悄无声息地混入消毒水与檀香的气味中。
火焰安静地跳动着,将那张承载着诡异数字的锡箔纸,一点点烧成灰烬。黑色的灰烬落在光斑里,没有散开。
林穗岁瞪大眼睛看着。
就在锡箔纸完全烧尽的下一秒,那堆黑色的灰烬,没有被风吹动,也没有任何外力,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仿佛从未存在过。
桌面上只剩下那块歪斜的光斑,以及光斑旁边,那张火化登记单上依旧刺眼的蓝色手写字迹:【阴阳负债率:-134.44%】。
数字没变。
但她右手虎口的疤痕,烫得更厉害了。
林穗岁的心跳,擂鼓一样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