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还没散干净,林穗岁已经一阵风似的冲回住院部。
高跟鞋敲击光洁的地面,哒、哒、哒,声音又急又脆。
几乎和她狂跳的心脏一个频率。
右手虎口那块旧疤痕,烫得吓人。
像有块小烙铁嵌在皮肉里。
脑子里全是刚才办公室里发生的那一幕,烧掉的锡箔纸,凭空消失的灰烬,还有那个纹丝不动的负债率。
荒诞,诡异,却又真实得让她心悸。
ICU沉重的自动门“嗤”一声滑开,她闪身进去。
更浓郁的消毒水味劈头盖脸砸来,带着一丝冰凉。
混杂着各种精密仪器低沉规律的嗡鸣声,像某种单调的催眠曲。
病房里异常安静。
奶奶林桂枝躺在病床上,像一截被抽干了水分的枯枝。
身上插满各种颜色的管子,连接着旁边的机器。
花白的头发被汗水濡湿,几缕凌乱地贴在蜡黄的额头上。
胸口随着呼吸机的节奏,极其微弱地起伏着,证明生命还在艰难维系。
林穗岁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钉在了床头那台监护仪上。
屏幕上,几条不同颜色的波形线上下跳动,旁边罗列着一串串数字。
心率。
血压。
血氧饱和度。
可这些熟悉的医学术语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些让她眼皮直跳的标注。
心率旁边,赫然写着:【生命力流入】。
血压波动那一栏,标记着:【资产风险评估】。
呼吸频率的数字后面,跟着:【运营成本】。
屏幕最下方,一行小字像股票行情一样滚动着。
【实时生命体征流水账】。
林穗岁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后背结结实实撞在冰凉坚硬的门板上,发出“咚”一声闷响。
又是这种感觉!
这种该死的、熟悉又陌生的数字逻辑,像无数看不见的藤蔓,从四面八方缠绕上来,勒得她快喘不过气。
她想起那张被烧掉的锡箔“资产负债表”,想起那个刺眼的【阴阳负债率:-134.44%】。
难道……奶奶的生命,也成了一笔……账?一盘正在走向清算的烂账?
她的视线死死黏在屏幕上,仿佛要将那些冰冷的数字和诡异的标签盯出个洞来。
大脑不受控制地飞速运转。
那些被她塞进记忆角落,早就发霉蒙尘的会计口诀,此刻争先恐后地往外蹦。
“有借必有贷……”
“资产等于负债加所有者权益……”
奶奶这盘“账”,现在是严重的资不抵债,随时可能“破产清算”。
破产……林穗岁打了个寒颤。
她快步走到床边,轻轻握住奶奶枯瘦的手。
皮肤冰凉,像隔着一层薄冰,手背上布满了深褐色的老年斑。
怎么才能……增加资产?减少负债?让这盘账重新平衡起来?
她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电子体温计,动作熟练地解开奶奶病号服的领口,将体温计夹在老人腋下。
等待结果的几十秒,像几个世纪那么漫长。
周围只有仪器的嗡鸣和呼吸机的嘶嘶声。
“嘀嘀。”
体温计发出轻微的提示音。
林穗岁小心翼翼地抽出。
液晶屏幕上显示着数字:36.8℃。
不算太理想,但也绝不算糟糕的数字。至少,还在正常范围内。
她握着那支细长的塑料体温计,外壳的冰凉硌着发烫的手心。
看着屏幕上的“36.8”。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野草,疯狂地滋生蔓延。
资金……流向……平衡……
她需要一张图,一张能把这团乱麻理清楚的图表!
她急切地环顾四周,寻找着可以利用的东西。
视线最后落在了床头柜上,那本用来记录生命体征的护理记录单。背面是空白的,纸张也足够大。
拉开抽屉,胡乱翻找,幸运地找到一支快要没水的蓝色圆珠笔。
她将记录单翻到空白那面,铺在床头柜上。
笔尖划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她没有画标准的医疗生命体征观察图,而是凭着那股被强行激活的数字敏感和会计逻辑,以体温计上的核心数据“36.8”作为整个图表的中心点。
然后,开始用线条和箭头,勾勒出各个数据的“流向”。
心率的【流入】箭头指向核心“36.8”。
呼吸的【成本】箭头从核心向外流出。
血压的【风险】被她画成一个悬在上方、随时可能爆炸的图形。
监护仪上其他的各项仪器读数,都被她用各种箭头和自己才能看懂的简陋符号标注出来,代表着不同的“资金”入口和出口。
她画得飞快,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笔尖在纸上跳跃。
图越来越复杂,线条纵横交错,像一张扭曲的蜘蛛网,将中心的那个生命温度数字牢牢困住。
她全神贯注,试图从这混乱的“账目”中,找出那个最大的【负债】窟窿,找到那个可以用来【注入资产】的突破口。
右手虎口的疤痕,烫得她几乎快要握不住那支细细的圆珠笔。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从外面轻轻推开了。
一个穿着粉色护士服的小护士,推着一辆不锈钢治疗车,安静地走了进来,准备给奶奶更换输液。
“家属,麻烦您让一下,我给奶奶换药。”护士的声音很轻柔,带着职业性的温和。
林穗岁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回过神。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一把将那张画满了奇怪图表的记录单反扣过来,盖住了上面的内容。
然后迅速站起身,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地狂跳,几乎要撞出嗓子眼。
护士走到床边,例行公事地检查了一下监护仪上的读数,又抬头看了看输液架上悬挂的输液袋。
透明的液体顺着长长的输液管,一滴,一滴,缓慢而稳定地注入奶奶枯瘦的手臂血管里。
一切看起来都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异常。
护士伸手调整了一下输液的滴速,正准备在记录单上签字。
突然。
悬挂着的输液袋表面,毫无征兆地闪过一道刺眼的红光。
如同劣质的投影。
几个歪歪扭扭的红色大字浮现在透明的袋体上。
【坏账核销】
红光一闪即逝,快得如同幻觉。
小护士明显愣住了,她眨了眨眼睛,又使劲揉了揉,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不敢置信。
她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林穗岁,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那个……你……你刚才看到了吗?袋子上好像有红字?”
林穗岁全身僵硬,瞳孔骤然缩紧。
她的目光没有看护士,而是死死地钉在那根连接着输液袋和奶奶血管的透明软管上。
就在刚才红光闪现位置的下方,靠近滴斗的地方。
清澈的药液中,似乎漂浮着一个极细小的、深色的异物。
随着液体的流动,那个小东西在管道里翻滚着。
终于,它转到了某个角度,露出了它的真面目。
那是一个金属的笔尖。
一支钢笔的笔尖。
在灯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林穗岁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骤然停止了跳动。
这个笔尖的形状……
她不久前才见过。
一模一样。
属于那个总是把三支不同颜色的钢笔,一丝不苟地插在笔挺西装上衣口袋里的男人。
周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