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像化不开的墨，沉重地覆盖着整座城市。

殡仪馆门前，几盏路灯投下惨白的光晕，虚弱地圈出一小片地面，勉强照亮了入口。白日里喧嚣的车流与攒动的人影，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被抽空了生气的寂静。风是唯一的访客，钻进绿化带，吹动那些无人打理的树叶，发出干涩而单调的哗啦啦声响，像纸钱在摩挲。

林穗岁的手指触到那扇厚重的玻璃门，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她用力推开，沉重的门扇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呻吟，像某种压抑已久的叹息，撕裂了凝固的空气，在空旷寂寥的大厅里反复回荡，激起一层细微的尘埃。

门卫室里，昏黄的灯光下，陈伯蜷在椅子里，脑袋随着呼吸一点一点，打着疲惫的盹。这突兀的声响将他惊醒，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眯起，视线聚焦在门口那个瘦削的身影上。“这么晚了……”他的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带着职业性的沙哑和挥之不去的倦意，“……家属？”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片刻，最终落在了林穗岁肩上那个洗得有些发白、鼓鼓囊囊的帆布包上。

林穗岁无意解释，时间也容不得她解释。她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脚步却未曾片刻停留，径直朝着大厅深处走去。

一股复杂的气味瞬间将她包裹。浓烈的消毒水气味霸道地试图掩盖一切，却欲盖弥彰。底下那股若有似无、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香烛燃尽的灰烬味、陈旧织物的霉味，甚至是一丝极淡的、属于生命终结的、冰冷的甜腥气，还是固执地从缝隙中丝丝缕缕地钻出来。空气又冷又滞重，压得人胸口发闷，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了细小的冰晶。

走廊里光线黯淡，只开了几盏功率极低的应急灯，勉强勾勒出一条幽深的通道轮廓。她的影子被这微弱的光线拉扯得又细又长，像个鬼魅般无声地在斑驳的墙壁和冰冷的地砖上扭曲、爬行。

走廊尽头，靠近焚化区入口的地方，隐约有个人影在原地焦躁地来回踱步。那人影身上穿着一件式样奇特的、明显是自己动手改造过的汉服，松松垮垮，颜色在昏暗中看不真切。两条不安分的马尾辫随着她的动作甩来甩去，头顶上还戴着一个毛绒绒的兔子耳朵发箍，在这肃穆甚至阴森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近乎滑稽。

是苏小暖。

“穗岁！这儿！”苏小暖压低了嗓门呼喊，但她天生的大嗓门还是让这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响亮，带着她特有的、咋咋呼呼的活力。她几乎是小跑着冲了过来，宽大的、像是用某种外卖工装改成的汉服下摆差点儿把自己绊倒。

她一把抓住林穗岁的手臂，掌心下的肌肤冰凉得惊人，那股寒意仿佛能透过皮肤，直接钻进骨髓里。“搞定了！”苏小暖的声音里掺杂着兴奋和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紧张，好像刚刚完成了一项了不得的秘密任务。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眼睛亮得吓人。“老刘头那边红包塞得足足的，我跟他说你是财神奶奶的嫡系亲属，他屁颠屁颠就把东边三号炉给你留着火呢！温度绝对够，他说烧你这点‘小件儿’，简直是杀鸡用牛刀！”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发出“砰砰”的闷响，“他说就等你这神秘的‘小件儿’了，烧完他好赶紧下班回家抱孙子去。”

林穗岁下意识地攥紧了肩上的帆布包带子。包里的玻璃瓶因为她的动作，轻轻碰撞了一下，发出极其细微却异常清脆的“叮”的一声，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清晰得如同惊雷。

“谢了，小暖。”她的声音有些干涩，喉咙发紧，像是绷紧的弦终于有了一丝松懈，透出疲惫。

“跟我你还客气这个！”苏小暖大大咧咧地一挥手，满不在乎，“财神奶奶……呸，我是说，你奶奶的事，那就是我的头等大事！必须给你办得妥妥帖帖！”她手腕上挂着的一串叮叮当当的转运符、平安符之类的挂件，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响声，与周遭的环境形成了鲜明的、近乎荒诞的对比。

两人正准备转身，朝着焚化区的方向走去。

苏小暖却忽然“咦”了一声，猛地停下脚步，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她伸出手指，指向旁边公告栏附近的墙壁。“那什么玩意儿？”她的语气里充满了纯粹的好奇，“下午我来的时候，墙上还没贴这个呢。”

林穗岁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当她的目光触及那东西的瞬间，她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停滞了一秒，然后骤然变冷。

就在公告栏旁边那片略显斑驳的墙壁上，贴着一副崭新的白色纸挽联。是最普通、最廉价的那种书写纸，边缘甚至还带着裁剪后留下的毛边，显得粗糙而仓促。

上联写着：生前枉费心千万。

下联是：死后空留数字谈。

横批四个字：沉痛悼念现金流。

字是用最常见的那种黑色粗头记号笔写的，笔画歪歪扭扭，墨迹深浅不一，有的地方力透纸背，有的地方却虚浮无力，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仓促和诡异。可以想见，写字的人当时的情绪，绝非平静。

悼念……现金流？

林穗岁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一阵窒息般的紧缩感传来。殡仪馆，是生者悼念逝者的地方。悼念父母，悼念爱侣，悼念友人，或者悼念那些未能实现的遗憾与梦想。可谁会在这里，用这样一副寒酸、扎眼、甚至带着嘲弄意味的挽联，去悼念冰冷的“现金流”？这不像悼念，更像是一种敷衍潦草的诅咒，一个充满恶意的黑色玩笑。

她的视线不受控制地缓缓下移，落向那潦草的落款处。

下一秒，一股彻骨的寒意如同电流般，从她的脚底板“噌”地一下直冲头顶，炸得她头皮发麻，浑身的汗毛瞬间根根倒竖。

落款处，用同样歪扭的笔迹，清清楚楚地写着：审计局 周牧青 敬挽。

周牧青？！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劈入林穗岁的脑海深处，瞬间炸开无数混乱的碎片。海城二十年前那个以铁面无私、油盐不进著称的审计局局长！那个传说中因为掌握了太多秘密账本，最终在一场疑点重重、至今未能完全查明的离奇大火中被烧得尸骨无存的周牧青！一个在官方记录里已经死了整整二十年的人，怎么可能在今天深夜，出现在这家殡仪馆，留下一副悼念“现金流”的古怪挽联？

是谁在搞这种阴森的恶作剧？用一个死人的名字，开这种触霉头的玩笑？

还是……

某种她甚至不敢深想的可能性，正在黑暗中悄然滋生。

“什么可能啊？”苏小暖显然还没绕过那么多弯弯绕绕，她好奇地凑近那副挽联，圆圆的脸上写满了“我不信邪”和“这是什么鬼”的表情。她甚至伸出手，指尖几乎就要触碰到那薄薄的纸片，似乎想亲自验证一下这东西的真伪。

林穗岁反应快得惊人，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出手，一把紧紧攥住了苏小暖的手腕。“别碰。”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和强烈的警告意味。

周牧青……审计局……二十年前的大火……秘密账本……现金流……

这些零碎的词语在她脑海里疯狂地旋转、碰撞，隐隐约约，似乎要拼凑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轮廓。一个以刚正不阿闻名的查账官员，死于非命。二十年后，他的名字以如此诡异的方式出现在殡仪馆，悼念的却是代表金钱流动的“现金流”。

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更不可能是哪个闲得无聊的人，费心搞出的低级恶作剧。

这更像是一个警告。一个来自过去的警告？

或者……是一个从某个黑暗的、不为人知的深渊里，艰难地递出来的，无声的求救信号？

再或者，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就等着她一头撞进来？

林穗岁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副挽联，那潦草混乱、仿佛憋着一股巨大力量的字迹，似乎正隔着薄薄的纸张，拼命想要诉说什么。

忽然，她的动作彻底僵住了，连呼吸都屏住。

就在这副怪诞瘆人的纸挽联正下方的墙角处，安安静静地靠着一个花圈。

这个花圈，同样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在这深夜的殡仪馆走廊里，两旁摆放的大多是已经放置了数日、花瓣边缘开始打蔫、颜色变得晦暗的旧花圈，散发着淡淡的腐败气息。

但这一个，却新鲜得近乎虚假。

一层层紧密堆叠的白色菊花，每一片花瓣都饱满挺括，边缘看不到一丝枯萎或发黄的痕迹，甚至仿佛还带着清晨露水般的湿润与冰凉质感。这种极致的、突兀的新鲜，与周遭陈旧、压抑、弥漫着死亡与衰败气息的环境，形成了极其刺眼的、令人不安的对比。

花圈上没有署名，没有写明是送给谁的，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悼词。

就只在花圈正中央的位置，用深紫色的、质地光滑的绢布，扎了四个最常见、最普通的字：

一路走好。

普通。

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可在林穗岁看清楚那些层层叠叠的白色菊花的瞬间，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跳都漏了一拍。

她对数字，有着近乎本能的、异于常人的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