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穆的灵堂深处,低回的哀乐像是无形的藤蔓,缠绕着每一个角落,也渗入每个人的呼吸。空气里,香烛燃烧的烟气混杂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形成一种古怪而压抑的氛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几道身影,穿着统一裁剪、崭新得近乎刻意的黑色素服,胸前别着的白花样式规整,与周围真正沉浸在悲伤中的亲友相比,显得格外醒目。他们是伪装成远房亲戚前来吊唁的江砚深和他的审计小组成员。为首的男人身形挺拔,即使刻意收敛,那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场仍旧像一层薄冰,覆盖在他周围。一副深茶色的墨镜遮去了他大半张脸,只留下线条紧绷的下颌。
他们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聚焦在灵堂一角。那里,一个穿着笔挺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正与人低声交谈。那是他们的目标——周正平。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悲伤与克制,镜片后的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捕捉的、仿佛随时会绷断的弦。
一名审计组员悄然靠近,脸上带着合宜的哀戚,低声向周正平表达着慰问。他微微躬身,这个姿势巧妙地掩护了藏在掌心的微型测谎设备,镜头无声地对准了周正平。“周会计,请节哀。关于那笔海外资金的最终去向确认,您最后经手的日期是?”组员的声音压得极低,语气里浸透着恰如其分的悲痛。
周正平的嘴角习惯性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与其说是微笑,不如说更像是一种细微的神经抽搐。“……是上个月月底。”他回答道,声音有些发紧。
测谎仪的指示灯无声地闪烁着微光,精密地分析着他声音频率和生理指标的每一丝波动,试图捕捉那可能存在的谎言痕迹。
就在这无声的较量即将深入的瞬间,一阵石破天惊的哭嚎声陡然拔地而起,以一种近乎撕裂的力量,穿透了低沉循环的哀乐!
“我的老天爷啊——你怎么就走得这么早哇——心肝儿疼啊——”
林穗岁双膝跪在蒲团上,一手用力捶打着冰凉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另一只手胡乱地抹着脸上似乎永远也流不尽的泪水。她哭得声情并茂,每一个音节都饱含着“悲痛欲绝”,身体随着哭声剧烈地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昏厥过去。
只是这哭声,细听之下,调子拐得九曲十八弯,高低起伏之间,竟隐隐带着一种诡异的、完全不属于人类真实悲伤情绪的特定频率,尖锐而持续地震荡着空气。她一边“肝肠寸断”地嚎着,一边用哭得红肿的眼角余光,飞快地瞥向那几个形迹可疑的“远房亲戚”,尤其是那个始终戴着墨镜、气质冷硬的男人。她的直觉像细小的针,轻轻刺着她的神经——这些人,不对劲。
那异常的哭声仿佛一把无形的音叉,精准地敲击在某个极其脆弱的节点上。
正靠近周正平的那名伪装审计组员脸色倏地一白,只觉得耳膜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有无数根细针扎了进去。他下意识地偏了偏头,手腕微微一抖,掌心里设备的指示灯瞬间失去了控制,开始疯狂地、毫无规律地乱跳起来,屏幕上的数值也变成了一片混乱的杂波。
江砚深墨镜后那双锐利的眼睛,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清晰地感觉到空气中某种异常的频率震动,如同水面投入石子后扩散的涟漪,而震动的源头……正是那个跪在蒲团上,哭得快要撅过去的瘦小身影。
似乎是受到这突如其来的干扰,原本紧绷的周正平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金丝镜片后的眼神飞快地闪过一丝微光,旋即隐去。
突然!
灵堂内原本循环播放、催人泪下的《悲情城市》背景音乐,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断了喉咙,戛然而止!
死寂只持续了不到半秒。
紧接着,一阵激昂顿挫、充满了钢铁般意志和讽刺意味的进行曲,如同破冰船一般,蛮横地撞碎了灵堂的肃穆——那是铿锵有力的《审计之歌》!
“一分一厘,查得清清楚楚!假账坏账,无处可藏匿!”
嘹亮、激越、充满了“正能量”的歌声响彻整个空间,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砸在众人心头。所有人都懵了,吊唁的宾客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错愕与荒诞。
负责播放哀乐的音响设备,似乎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风格迥异的“洗礼”,发出一阵刺耳的、濒死的电流“滋啦”声,随即炸开一小簇短暂的蓝色火花,彻底归于沉寂。
混乱之中,那个试图靠近周正平的审计组员手腕上,一个伪装成高档手表的监听设备屏幕骤然碎裂,冒出一缕极细的青烟,散发出电子元件烧焦的糊味。
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被这离奇的变故吸引,江砚深迅速而无声地弯下腰,手指精准地拈起了几片掉落在地毯上的、最大的设备残骸。
借着角落应急灯投下的昏暗光线,他看到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金属碎片背面,赫然刻着一行细小的、笔画潦草却清晰可辨的数字和字母——
「A703」。
市一医院住院部,A栋,7楼,3号病房……那是周正平重病住院的老母亲所在的病房编号!
江砚深的手指猛地收紧,坚硬冰冷的碎片边缘深深硌进他的指腹,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串数字,为什么会刻在这里?是周正平仓促间留下的警告?是绝望中的求救信号?还是……一个精心布置、引诱他们步入的陷阱?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穿透深茶色的镜片,如同一道冷电,精准地落在不远处的周正平身上。
周正平正低着头,用手指仔细地整理着自己略显凌乱的西装领口,脸上依旧是那副悲痛得体、无懈可击的表情。但江砚深捕捉到了,就在他抬眼与自己目光接触的前一秒,那镜片之后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慌失措,有孤注一掷的决绝,甚至还有一丝……如释重负般的解脱?
这串数字,是周正平故意留下的!他算准了他们会来,算准了可能会发生的意外,用这种方式传递信息。他想让谁看到?看到之后,又希望对方做什么?
江砚深将那枚碎片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触感仿佛带着某种沉重而无声的嘱托,在他的掌心烙下印记。
灵堂的混乱仍在继续。宾客们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工作人员则手忙脚乱地试图恢复秩序,安抚受惊的人们。
林穗岁已经止住了惊天动地的哭嚎,正揉着又红又涩的眼睛,带着一丝好奇和警惕,偷偷打量着那几个被《审计之歌》震得有些灰头土脸的“远房亲戚”。尤其是那个戴墨镜的,刚才他弯腰捡东西的动作,快得像一道影子。
苏小暖凑到林穗岁耳边,用极低的气音说:“岁岁,那歌……呃,是不是有点太……太正道的光了?跟这儿不太搭吧?”
林穗岁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句:“管他什么光不光的,先把这趟活儿的钱结了才是正事。”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刚才直播时烧掉的那一百块钱,还有那张钞票上诡异浮现出的、如同鬼画符般的淡黄色图案,心里乱糟糟的。
江砚深没有理会周围的骚动,他将那块承载着秘密的碎片小心地收进口袋,目光再次沉沉地投向周正平。审计组的其他成员也意识到了情况的急转直下,纷纷用眼神无声地请示。
江砚深几不可察地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们保持镇定,按兵不动。
周正平,这个看似温顺配合的审计对象,这个被他们视为提线木偶的关键人物,远比他们最初评估的要复杂得多,也危险得多。
这场看似普通的葬礼,以及这场围绕巨额资金展开的审计,从一开始,就已经偏离了所有预设的轨道,驶向了未知的深水区。
而那个用诡异哭声干扰了精密测谎仪、又阴差阳错般触发了《审计之歌》播放的女孩……
江砚深的视线转向林穗岁那张沾着泪痕和些许灰尘的小脸,墨镜后的眼神深邃如海,难辨其意。
她到底是谁?是纯粹的巧合,还是……这盘棋局中,另一个意想不到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