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
这三个字,像三枚无声却滚烫的钉子,深深楔入了林穗岁的听觉神经,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连带着四肢百骸都泛起细密的麻意。
档案室里那股陈旧纸张的霉味,混杂着消毒水若有似无的清冷气息,本是她早已习惯的背景,此刻却仿佛被无形的手抽离了空气,每一次吸气都变得艰难而稀薄,肺叶隐隐灼痛。
不行,必须立刻行动。
然而,江砚深就在这里。一道沉默的屏障,横亘在她和那个铤而走险的计划之间。
他立在那里,身形挺拔,茶色墨镜遮挡了眼神,却无法隔绝那无声的压迫感。林穗岁觉得那镜片之后,藏着的是两道锐利如实质的光束,能轻易穿透她所有伪装,将她心底翻涌的恐慌照得无所遁形。
她强迫自己转动几乎僵住的脖颈,动作缓慢得像生了锈的齿轮。目光刻意地、甚至有些笨拙地越过江砚深,落在他身后那排灰绿色的金属文件柜上,仿佛那里正躺着一份十万火急、必须立即处理的文件。
“江先生,”她的声音出口,比预想中要干涩几分,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语调染上平日里那种职业化的平稳,“审计组要检查流程记录,我……我需要先把近期的入库登记和访客签到表整理出来,拿到外面的接待室备查。”
这理由无懈可击,是她职责范围内再正常不过的工作流程。
江砚深没有立刻应声。
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粒尘埃都悬停在逼仄的空间里。时间被无限拉长,那短短几秒钟的沉默,对林穗岁而言,漫长得足以让她听清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是如何惊惶地擂鼓,咚、咚、咚……一声声,沉重而急促,几乎要撞破肋骨,震颤着耳膜。
他是不是看穿了什么?他那双据说能洞察秋毫的眼睛,是不是已经捕捉到了她声音里那一缕微乎其微、却致命的颤抖?
“嗯。”
一个极简的音节,从他喉间低沉地溢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磁性。
他微微侧过身,动作流畅而自然,让开了通往门口的狭窄通道。他的视线似乎并未在她身上过多停留,而是转向了墙壁上悬挂的《档案室管理规章》,仿佛在研究上面的条款。
林穗岁心中那根绷得几乎要断裂的弦,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丝,但警惕并未完全解除。她像个提线木偶般,迈着略显僵硬的步子走向文件柜,手指触碰到冰冷的金属拉环时,指尖却奇异地感到一阵灼烫。
她胡乱抽出两本厚厚的簿册抱在怀里,用它们作为掩护,尽可能让自己的步伐显得从容不迫。可每一步落下,都像是踩在厚厚的积雪上,虚浮,无声,却耗尽了力气。
直到冰凉的金属门把被她握在掌心,那坚硬的触感传来,才让她混沌的意识稍稍清晰,找回了一点点身处现实的感觉。她转动门把,拉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我马上回来。”她低声补充了一句,近乎耳语,也不确定江砚深是否听到,便像受惊的兔子般,迅速闪身而出,再以最轻的动作,将门无声地带上。
沉重的木门合拢的瞬间,仿佛隔绝了一个充满审视与压力的世界。
林穗岁背靠着冰凉光滑的墙壁,身体微微下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刚经历了一场溺水后的挣扎。肺部贪婪地吸入走廊里相对新鲜的空气。
走廊空旷而安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人声,以及头顶日光灯管持续发出的、单调的嗡鸣。时间,像悬在头顶的利剑,正一分一秒地落下。
不能再耽搁了。
她猛地直起身,不再犹豫,近乎是跌跌撞撞地,朝着来时经过的那个堆放杂物的角落奔去。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
目光如鹰隼般精准,瞬间锁定了那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不起眼的塑料袋——那袋红色的粉末,朱砂。
袋子不大,蒙着一层薄灰,边缘因年久而微微泛黄。她一把抓起它,指尖清晰地感受到里面粉末的细腻质感,以及那出乎意料的、沉甸甸的坠手感。
就是它。赌注,就在这抹猩红之上。
林穗岁的心跳再次失去了控制,狂野地撞击着她的耳膜,血液奔涌的声音几乎要盖过一切。
她以最快的速度,却又带着刻意的轻手轻脚,来到存放骨灰档案的区域。与那些活页文件夹不同,这些逝者的最终记录,被誊写在一种更厚重、泛着淡黄色泽的卡纸上,按照独一无二的编号,整齐地排列在特定的金属抽屉里。
奶奶的编号,她记得那么清楚,像烙印一样刻在脑海里。
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微颤,如同抚过琴键般,迅速滑过一排排冰冷的标签。很快,那个熟悉的名字——“林桂枝”——映入眼帘。
屏住呼吸,轻轻抽出那张卡片。
淡黄色的卡纸有些陈旧,上面的字迹是手写的,工整却也带着岁月的痕迹:姓名、性别、火化日期、骨灰编号……以及,最关键的那个数字——重量:3150克。
数字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略显模糊的蓝色签章,那是当时经手工作人员留下的确认印记。
林穗岁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地钉在那个重量数字和旁边的签章上。
审计组核对,无非就是核对编号,确认重量,再与实物进行比对。直接涂改数字?不行,太拙劣了。笔迹的差异,墨水的新旧,都会成为显而易见的破绽。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手中那袋朱砂上。
鲜红的,细腻的粉末……
一个模糊的记忆碎片,如同暗夜里的微光,倏然亮起!她想起很久以前,听一位即将退休的老员工闲聊时提起过,在某些特殊的档案或需要特别标记的情况下,为了防止篡改,或是表示某种内部状态,他们有时会用朱砂,在卡片的某个隐秘角落,印上一个微小而不易察觉的记号。这种标记并非硬性规定,全凭经手人的习惯,不同时期,甚至不同的人,手法和位置都可能不同。
如果……如果她现在用这朱砂,就在奶奶的档案卡上,模仿出一个看似合情合理,仿佛代表着“已复核”、“特殊封存”或者其他什么内部流程的标记呢?
一个极其微小的、不引人注目的标记。
这样一来,就算实际重量与记录存在微小的、难以解释的偏差,审计组的人在快速查验时,看到这个特殊的朱砂印记,会不会下意识地认为这是某种内部的特殊标注,从而在第一轮筛查中暂时放过?
至少,能为她争取到一点点时间,一点点喘息的空间,去应对眼前的危机。
这个念头,像一株在绝境中生出的藤蔓,带着剧毒的风险,却也缠绕着一线微弱的希望。她的手心瞬间沁出冷汗,黏腻湿滑。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撕开了朱砂袋的一个极小的口子。
一抹刺目的猩红暴露在空气中,粉末细腻如尘,带着一股极淡的、奇异的、类似铁锈的金属腥气,钻入鼻腔。
没有现成的印章,她只能依靠自己的手指。
林穗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虎口,那里有一块不太明显的、因常年接触印刷油墨和滚烫机器而留下的浅褐色烫伤疤痕,此刻也随着主人的紧张而微微抽动。
她伸出食指,极其轻微地,沾了一点点朱砂。
那红得近乎妖异的粉末,瞬间染上了她的指尖,像一滴刚刚凝固的血珠,触感冰凉而细腻。
她屏住呼吸,连心跳都仿佛在这一刻停滞。目光在淡黄色的档案卡上快速逡巡,寻找一个既隐蔽又能自圆其说的位置。
卡片的右下角,就在那个蓝色签章的旁边,有一小块恰到好处的空白区域。
就是这里了。
她努力回忆着那些在故纸堆里偶然瞥见的、早已模糊不清的旧档案上的标记样式。不能太清晰、太规整,那样会显得刻意而突兀。要模仿出一种岁月的沉淀感,仿佛是很多年前无意中蹭上去的污渍,又或者是一个早已废弃、无人问津的旧流程所留下的印痕。
她的指尖,带着那点孤注一掷的猩红,轻轻地、试探性地,按在了那片淡黄色的卡纸上。
力道必须拿捏得恰到好处。
太重,印记会过于清晰,显得崭新而刻意。
太轻,则可能过于模糊,起不到任何迷惑作用,甚至会被直接忽略。
一个模糊的、边缘不甚规则的、指甲盖大小的红色小点,悄然出现在蓝色签章的旁边。它并不鲜艳,带着一种陈旧的暗沉感。
看起来……似乎……有那么点意思了。
林穗岁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屏息凝神,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那个刚刚诞生的朱砂印记。
它绝不完美,甚至可以说有些粗糙笨拙。
但或许,正是这种不加修饰的不完美,这种带着瑕疵的自然感,才更能迷惑那些习惯了标准化流程的眼睛?
她不敢再多做片刻停留,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她迅速而轻柔地将档案卡插回原来的位置,动作尽可能地轻微,生怕弄出任何一点多余的声响,惊动外面那个沉默如山的身影。
然后,她以最快的速度处理掉那袋朱砂,将它塞回到杂物堆的最深处,用一块肮脏的废弃抹布胡乱地擦拭着自己的手指,反复确认指尖没有留下任何可疑的红色痕迹。
做完这一切,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一层冰冷的汗水浸透,廉价的老头衫紧紧地黏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湿冷黏腻的不适感。
她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衣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平复那依旧狂跳不止的心脏。
就在这时——
“哒、哒、哒……”
一阵清晰、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空旷的走廊里响起,回声格外清晰。这声音正毫不迟疑地朝着档案室的方向逼近。
不是江砚深那种沉稳有力、带着独特节奏的脚步。
这是一串更急促、更杂乱、带着公事公办意味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审计组的人……到了!
林穗岁猛地抬起头,惊恐的目光瞬间钉死在面前那扇紧闭的档案室门板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几乎停止了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