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并非室外初秋那种清透的凉,而是带着一种尖锐的、几乎要刺穿骨髓的侵略性冰寒。寒意如同无形的针,从眼前巨大的银灰色立式冷藏柜的每一条缝隙中弥漫出来,在空气里凝结成肉眼难辨的霜尘。
江砚深静立于冷藏柜前,如同一尊被严寒冻结的雕塑。
冰冷的金属柜门模糊地映照着他颀长而挺拔的身影,茶色墨镜如同一道屏障,隔绝了外界的窥探,只留下线条坚毅、弧度冷峻的下颌。他周身的气息,比这冷藏柜散发的寒气还要凛冽几分。
他抬起手,手指修长,骨节清晰,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精准与稳定,仿佛正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指尖在操作面板上落下,没有一丝犹豫,按下的几个按钮发出轻微的、带着电子感的“嘀”声。
液晶显示屏上的蓝色数字无声地跳跃、变幻,最后凝固在那个刺眼的数字上:-18℃。
低温警报的红灯骤然亮起,闪烁着不安的警告,却在下一秒被他面无表情地抬手按灭,如同掐灭一点微不足道的火星。
他拉开柜门。动作流畅,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浓郁的白色寒气,像是被囚禁已久的精怪,猛地挣脱束缚,争先恐后地汹涌而出。它们翻滚着,弥漫着,瞬间在他眼前织成一片白茫茫的屏障,模糊了墨镜的镜片,也模糊了柜门后的一切。
他微微侧过头,避开了那股最直接的寒流冲击,深邃的目光却早已穿透了薄雾,精准地锁定在冷藏柜的内部。
一排排药剂瓶整齐地陈列着,如同列队的士兵,沉默而冰冷。在-18℃的极寒深处,透明的玻璃瓶身覆上了一层细腻均匀的白霜,像是为它们穿上了一层素净的哀衣。
他伸出手,探入那片冻结的空气中。指尖触碰到其中一支药瓶,冰凉的触感瞬间沿着神经末梢蔓延开来。他动作轻缓,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将那支药瓶取了出来。
左手手腕上,那圈洗得微微褪色的红绳,缠绕在苍白的手腕与冷硬的金属、玻璃之间,那一点点陈旧的暖色,在此刻冰天雪地的背景下,显得格外突兀,又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属于尘世的温度。
他指尖的微温似乎惊扰了瓶身上的沉睡。那层薄薄的白霜,在他指腹触碰的地方,开始极其缓慢地融化,化作微小的水珠,悄然滑落,露出了底下白色标签的一角。
标准的药品标签。打印着工整的名称、批号,以及一个清晰的失效日期。每一个字母,每一个数字,都显得那么规整,那么符合逻辑,那么……天衣无缝。
江砚深的目光沉沉地落在那个失效日期上。墨迹均匀,字迹清晰,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摩挲着冰冷的玻璃瓶身。那是一种近乎自虐的触碰,极度的冰寒仿佛要透过薄薄的皮肤,冻结他血管里奔流的血液,冻结他心底深处某些不为人知的情绪。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冷藏柜压缩机低沉而规律的嗡鸣声,是这片死寂空间里唯一持续存在的声响,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在单调地重复。
他保持着手持药瓶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个极具耐心的猎手,在等待着某个特定时刻的来临,等待着冰冷本身成为揭示真相的钥匙。
然后,变化悄然发生了。
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
在-18℃持续而无情的侵蚀下,那张看似牢固、无比规整的白色标签,靠近边缘的地方,开始出现极其轻微的卷曲。起初只是一个微小的弧度,如同被无形的气流悄悄撩起。
卷曲的弧度一点点变大,越来越明显。像是一片不甘枯萎的叶子,在做最后的挣扎。
标签与光滑的玻璃瓶身之间,出现了一道细密的缝隙,寒气争先恐后地钻入其中。
终于,那张承载着标准信息的、看似无懈可击的白色标签,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伪装的力气,失去了所有的附着力。它无声无息地、完整地,从冰冷的玻璃瓶身上剥离、飘落。
像一片被严冬彻底剥夺了生命的枯叶,轻飘飘地坠下,落在铺着防滑胶垫的地面上,发出的声响轻微得如同叹息,几乎淹没在压缩机的嗡鸣里。
标签脱落。
原本被它严密遮盖的玻璃瓶身,终于显露出了底下隐藏的、真正的秘密。
那不是打印的、规整的墨迹。
而是一种……黏稠的、凝固的、在冷白灯光下反射着某种特殊而诡异光泽的……暗红色的笔触。
质感厚重,仿佛是某种膏状物被用力地、甚至是带着决绝的力道涂抹在冰冷的玻璃之上,构成了一些模糊而潦草的字符。
江砚深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俯下身。
他拾起那张飘落在地的、虚假的标签,指尖捻了捻。廉价纸张的粗糙质感,油墨残留的淡淡气味,无一不在诉说着伪装的拙劣。
他的视线,重新落回那支药瓶。
瓶身上,那暗红色的、歪歪扭扭的字迹,在冷藏柜顶灯投下的惨白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脏骤缩的、诡异而触目惊心的色泽。
是口红。
一种属于特定年代、特定品牌才会有的、浓郁饱满的深玫红色。
他记得这个颜色。无数次,在他模糊的童年记忆里,在他母亲抬手掠过鬓发时,在她对着镜子细细描摹唇线时……那是他母亲惯用的那个色号。
此刻,这熟悉的颜色,却以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留存在这冰冷的药瓶上。
那潦草的、带着颤抖和绝望的笔迹,勾勒出的不是什么药品名称,也不是虚假的生产日期。
是一个化学分子式。
一个从未出现在任何官方备案记录里的、结构复杂而致命的化学分子式。
江砚深的手指,在无人察觉间骤然收紧。冰冷的玻璃瓶身,几乎要深深嵌进他的掌心,留下深刻的烙印。
墨镜之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怎样的惊涛骇浪,无人能够窥见。
唯有眼尾那颗小小的泪痣,颜色似乎在瞬间悄然加深,透出一点近乎病态的、凄艳的殷红。
他母亲的口红。
她留在世间的最后痕迹。
写下的,是她的绝笔,是指向凶手的无声控诉,是等待被揭开的、冰封的真相。
就藏在这层虚假而廉价的标签之下,静静地、固执地等待着,等待着这刺骨的冰冷,将一切罪恶昭告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