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空气滞重而闷热,蝉鸣被一种更尖锐、更粗暴的声音撕裂——轮胎摩擦滚烫柏油路面的尖啸,带着不祥的急促。
一辆通体漆黑的面包车,像一头从阴影中扑出的沉默野兽,蛮横地、不留余地地甩尾,精准地横在了那辆车身斑驳的老旧祭品运输车前,死死扼住了它的去路。阳光在它光滑的车顶上跳跃,反射出刺目的白光。
车门被一股蛮力猛地拽开,金属撞击的哐当声粗野地回荡。
几个身影从车内跃下。黑色背心紧绷在壮硕的肌肉上,裸露的手臂上,青黑色的龙虎纹身在日光下显得狰狞而俗艳。为首的是一个光头,头皮在阳光下泛着油光,粗大的金链子坠着一块色泽油润的玉佛,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微微晃动。他脖颈上的皮肤带着长期暴晒后的粗糙褶皱。
正是赵金虎。
他脸颊上的横肉随着咀嚼雪茄的动作而抖动,眼神浑浊而凶戾,像某种食腐动物。指间夹着的雪茄燃到了末端,烟灰被风一吹,簌簌地飘落在他沾着油渍的背心上。
“下车!”
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烟味和不容置疑的威压,砸向祭品车紧闭的驾驶室。
司机是个面色蜡黄的中年男人,一看就是常年奔波劳碌的老实人。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脸色变得像纸一样惨白,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因为过度用力,指关节凸显出发青的白色。
几乎同时,副驾驶的车门也吱呀一声被推开。
林穗岁跳了下来。动作算不上利落,甚至有些迟缓,像一个还没完全睡醒的人。
她那头被劣质染发剂染过、早已褪色枯黄的短发,在卷起的微尘中显得更加黯淡无光。身上那件洗得几乎失去原本颜色的39.9包邮老头衫,松垮地挂在她瘦削的肩上,领口有些变形。
她的目光先是平静地扫过拦路的赵金虎和他身后那几个面色不善的手下,然后,视线极其短暂地停留在祭品车厢里那个被厚重黑色防水布严密覆盖的长方形物体上。
她的眼神里,与其说是惊慌,不如说是一种被强行中断了某种重要事务后的疲惫与烦躁。那份烦躁很淡,藏在麻木的平静之下,像水底的暗流。仿佛此刻被打断的,不是一场可能危及性命的劫持,而仅仅是耽误了她赶去医院,为躺在ICU里的奶奶缴纳下一笔续命的费用。
“虎哥,”她开口,声音平稳得近乎怪异,像是讨论今天菜市场白菜的价格,“这是要去送祭品的车,耽误了时辰,怕是不太好。”
赵金虎嘴角咧开,露出被烟草长期熏染的黄黑牙齿,但那笑容未达眼底,眼神依旧是淬了冰碴般的冷酷。
“少跟老子扯这些没用的!”他吐出一口浓浊的烟雾,“老子今天盯上的,就是你车上这件‘祭品’!”
他朝身后一个染着黄毛、不停嚼着槟榔的年轻跟班使了个眼色,那人膝盖处有明显的跪茧,透着一股低配古惑仔的廉价气息。
小杰立刻会意,搓了搓手,脸上带着谄媚又凶狠的笑,伸手就要去拉后车厢的门把手。
林穗岁的动作比他更快。
几乎是本能反应,她向左侧跨了一步,不算敏捷,甚至带着几分笨拙的僵硬,却异常坚定地挡在了车厢门前,像一堵沉默而单薄的墙。
“虎哥,行有行规,祭品车里的东西阴气重,你也敢随便动?”
她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平铺直叙,却莫名地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让空气都似乎凝滞了片刻。
赵金虎眯起双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毒蛇般,细细地、带着审视意味地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毫不起眼的女孩。她太普通了,普通得像路边随意生长的一丛杂草,甚至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贫穷和窘迫的气息。
他从磨损的雪茄盒里摸出一枚边缘发黑、包浆厚重的铜钱,拇指熟练地一弹。
铜钱在灼热的空气中嗡嗡旋转,划出一道模糊的弧线,最终落回他粗糙宽大的掌心。
他低头看了一眼铜钱的正反面,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妈的,”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将那枚铜钱随意塞回口袋,脸上的凶光却更盛了,“今天出门忘了拜妈祖?真是撞鬼!”
“规矩?”他嗤笑一声,向前逼近一步,粗大的金链子随着动作摇晃,“在这条道上,老子的拳头,就是他妈的规矩!给老子滚开!”
那个叫小杰的再次上前,这次带着不耐烦,伸手就想粗暴地推开林穗岁。
林穗岁不退反进,右手虎口处那块陈旧的、微微凸起的烫伤疤痕,在刺目的日光下泛着异样的白色。
她身体猛地向下一沉,以一个出人意料的姿势避开了小杰推搡的手,与此同时,她的左手闪电般地扣住后车厢侧门的把手,用力一拉。
“哗啦——”
车门洞开。
里面塞满了各种纸扎的金童玉女、元宝、房屋,还有几个用廉价塑料薄膜包裹着的崭新花圈。一股浓郁的、混合着纸钱特有的味道和劣质塑料花刺鼻香精的气味,瞬间涌了出来,在闷热的空气中弥漫。
赵金虎和他手下的人都下意识地顿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她会主动开门。
林穗岁没有丝毫停顿,双手并用,动作带着一种与她外表不符的麻利,迅速将几个最大的塑料花圈从车厢里拖拽了出来。
白色、黄色的塑料菊花瓣随着她的动作簌簌抖动,发出廉价的摩擦声。
就在面包车与祭品车之间那片狭窄滚烫的空地上,她以一种近乎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将那些笨重的花圈按照某种特定的方位和角度摆放开来。她的动作精准而迅速,仿佛在遵循着某种无形的图谱。
一个简陋,却隐隐透着某种诡异章法的阵型,在灼热的地面上迅速成型。
赵金虎眼神骤然一凝,粗重的呼吸停顿了一瞬,似乎猛地想起了什么关于这个女孩的传闻,脸色不易察觉地变了变。
“你他妈搞什么名堂?装神弄鬼!”
他厉声喝道,试图用音量掩盖内心那一丝突如其来的不安,但他的脚步却下意识地停在了原地,没有再上前。他骨子里是个极其迷信的人,每周雷打不动要去妈祖庙烧香,对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向来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林穗岁完全不理会他的叫嚣,低着头,继续微调着最后一个花圈的位置,嘴里极轻地念念有词。声音细碎模糊,像是某种古老晦涩的咒语,又像是在飞快地计算着什么复杂的方位和角度。
闻到那股熟悉的、混杂着线香灰烬和纸钱燃烧后特有的气味,她那平日里显得有些迟钝、被生活重压磨得麻木的大脑,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激活,变得异常清晰和活跃起来。话也比平时多了些,尽管只是无意识的自言自语。
“离位为火,巽位为木,木能生火……”
她的声音极轻,几乎要被面包车引擎尚未熄火的怠速声和远处的蝉鸣彻底淹没。
最后一个花圈被精准地摆放在预定位置。
她直起身,伸手插进洗得发白的裤子口袋里,摸索片刻,掏出一枚银元。银元的边缘已经被摩挲得十分光滑,透着温润的旧光,显然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了。
那是奶奶很久以前给她的,说是压箱底的东西,能镇邪避祸。
她弯下腰,动作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小心翼翼,将那枚银元轻轻地放在了花圈阵型最中央的地面上。那个位置,恰好是此刻阳光最为集中的一点。
午后的阳光毒辣而猛烈。
银元光滑的表面瞬间变成了一个小小的聚光镜,汇聚起一个极其刺眼、灼热的光点。
“嗤——”
几乎是瞬间,一股细细的青烟,带着橡胶烧焦的刺鼻气味,猛地从旁边那辆黑色面包车的轮胎侧壁上升腾起来。
那个汇聚的光点,精准无比地聚焦在轮胎最为脆弱、最薄的侧壁橡胶上。
赵金虎甚至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砰!”
一声沉闷而响亮的爆裂声猝然响起!
面包车的左前轮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那枚看似平平无奇的旧银元聚焦的阳光,硬生生地烧灼、融化,直至爆裂!
沉重的车身猛地向左前方一沉,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
赵金虎和他那几个手下,都被这突如其来、完全超出常理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一时间愣在原地。
谁能想到?几个破烂的塑料花圈,一枚不起眼的旧银元,居然能产生如此可怕的威力?这简直……邪门!
趁着对方被震慑住、脑子一片空白的短暂间隙,林穗岁反应极快,立刻转身钻回了祭品车的后车厢,双手吃力地将那个盖着厚重黑色防水布的长条形箱子抱了出来。
箱子相当沉重,压得她瘦削的身体微微前倾,脚步却异常稳健,没有丝毫踉跄。
她绕过地上那些散落的、依旧保持着诡异阵型的塑料花圈,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轮胎瘪下去、暂时失去行动能力的面包车,以及脸色铁青、眼神惊疑不定的赵金虎。
怀里的箱子完好无损。
她低头,目光不经意间落在箱子的侧面。那里似乎沾上了一小块刚才扬起的灰尘。
她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拂去那点碍眼的灰尘。
指尖触碰到防水布粗糙的表面,却在拂过箱体接缝处时,感觉到下面似乎并非完全平整。防水布的边缘下,隐约露出了一点纸张的颜色和质感。
像是某种被夹住的封条,或者……标签?
她的手指微微一顿,心中掠过一丝异样。她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抠起防水布厚重的一角,轻轻掀开。
防水布底下,并非预想中光秃秃的木质或金属箱体。
一张泛黄的、边缘有些磨损破旧的文件纸,被随意地、甚至可以说是仓促地塞在箱盖与箱体的夹缝里。
纸上是一些手写的文字,字迹娟秀工整,看内容似乎是一份货物清单。
而在清单的最下方,盖着一个印章。印章的颜色是朱红,但因为年代久远,印泥已经褪色干涸,显得有些斑驳模糊,却依旧能辨认出大致的轮廓。
印章是方形的,上面的字体是复古的篆书,笔画盘曲,带着旧时代的印记。尽管模糊,但林穗岁还是依稀辨认出了其中两个关键的字:“林记”,以及一个更小的“押”字。
林穗岁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骤然漏跳了一拍。
这个印章……这个印章的样式和字体……
是奶奶年轻时,还在老家经营那间小小的、几乎无人问津的“林记”典当行时,用过的印章!她小时候曾在奶奶旧物箱的角落里见过,当时还好奇地拿起来把玩过,奶奶说那是吃饭的家伙什,后来典当行关门就收起来了。
为什么……奶奶典当行的印章,会出现在这个装着不明“祭品”、被赵金虎这种地痞流氓不惜代价也要抢夺的箱子上?
这个沉甸甸的箱子里,到底装着什么?绝不仅仅是普通的祭品。
赵金虎,又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周章,甚至不惜动用暴力来抢夺它?
还有奶奶……奶奶和这一切,又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联系?
无数个疑问,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涌上林穗岁的心头,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她感觉自己仿佛触碰到了一个巨大而危险的秘密边缘。
就在这时,远处的赵金虎终于从轮胎爆炸的震惊和那一丝莫名的忌惮中回过神来。他看着林穗岁抱着箱子站在那里,脸上的横肉因为愤怒而剧烈地抽搐着,眼中的凶光再次燃起,压过了刚才的惊疑。
“妈的!还愣着干什么!”他朝着那几个同样有些呆滞的手下暴跳如雷地吼道,“抓住她!把箱子抢过来!别让她跑了!”
几个手下如梦初醒,骂骂咧咧地就想冲过来。
林穗岁猛地回神,抱紧了怀里沉重而神秘的箱子,不再有丝毫犹豫,转身就朝着与面包车相反的方向,沿着狭窄的马路边缘,奋力跑去。
那箱子里的秘密,似乎比她之前所能想象的任何情况,都要更加沉重,也更加凶险。而她,已经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这场风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