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裹挟着浓郁不散的消毒水气息,像一只冰冷的手,探入林穗岁敞开的衣领,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鸡皮疙瘩瞬间爬满了手臂。
医院走廊里惨白的光线,比冬夜最清冷的月光还要凉薄几分,无情地倾泻在那张单薄的缴费通知单上。“五万”那个刺眼的数字,像一根根淬了冰的细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她的眼底,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护士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如同戴了一张标准的面具,声音平直地重复着冰冷的规则:“押金必须今天交齐,不然血氧仪没办法安排。你也知道,重症监护,每天的费用都很高,拖不起。”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锈迹斑斑的钝刀子,在她心上缓慢而沉重地来回切割,渗出血淋淋的绝望。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外套口袋里那个小小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奇异温热的方块——那张浴火而生的民国地契。
希望?刚才那电光火石间涌起的狂喜,此刻已经被这冰冷刺骨的现实,浇得只剩下一点微弱的、即将熄灭的火星。
一张不知道是真是假、来路如此诡异的泛黄旧纸,怎么可能在几个小时内,奇迹般地变成沉甸甸的五万块现金?
去哪里换?找谁换?古董市场?典当行?就算它是真的,等找到愿意出价的买家,还需要多少时间?一天?两天?还是更久?奶奶衰弱的呼吸,还能等到那个时候吗?
林穗岁的手指无意识地、近乎神经质地摩挲着地契折叠后的边缘,指尖传来细微的、粗糙的焦糊触感,提醒着它匪夷所思的来历。
那个鲜红如血的指印,又一次顽固地浮现在她疲惫不堪的脑海里,轮廓异常清晰。
熟悉。
这种隐秘的熟悉感,像一根细小的羽毛,不断搔刮着她的记忆深处。到底在哪里见过?或者说,见过类似的?
她颤抖着掏出那部屏幕碎裂如同蛛网的旧手机,冰凉的玻璃硌着指腹。因为心慌和寒冷,她的手指几乎不听使唤,好几次都按错了屏幕上虚拟键盘的字母。
她想查点什么,关于这张地契的一切,却又像置身于浓雾之中,茫然失措,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地契上的地址?
“仁心路……117号……”她干涩的嘴唇翕动着,无声地念出那个烙印在纸上的地址,指尖终于在冰冷的屏幕上敲打出这几个字。
搜索结果几乎是瞬间跳了出来,白底黑字,清晰得残忍。林穗岁的瞳孔,在那一刻骤然收缩,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攥紧。
仁心医药集团总部大楼。
那个地址,赫然便是本市规模最大、实力最雄厚的医药公司的所在地!
一股寒意,比刚才灌入领口的夜风更加阴冷、更加刺骨,如同冰冷的毒蛇,沿着她的脊椎蜿蜒爬上,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巧合?怎么会有如此精准的巧合?
还是说……这张从火焰中获得的地契,冥冥之中,就和掌控着无数特效药、昂贵医疗设备,甚至可以说掌控着无数病人生死的仁心医药,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深刻的关联?
奶奶的病,急需的特效药,那台能维系她呼吸的、价值五万的血氧仪……所有这一切的源头,最终都指向了那座庞大而冰冷的医药帝国。
一个近乎疯狂、荒谬绝伦的念头,像黑暗中破土而出的藤蔓,带着绝望的韧性,在她几乎被逼到绝境的心里疯狂滋生、蔓延。
如果……如果这张地契是真的……那是不是意味着,仁心医药集团那座庞大的总部大楼,现在正稳稳地矗立在……属于她的土地上?
这个想法荒谬得让她自己都想发笑,嘴角牵扯了一下,却比哭还难看。然而,这念头却又像溺水之人拼命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哪怕明知它脆弱不堪,也绝不肯松手。
她必须去看看!必须去确认!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哪怕会被人当成疯子,她也必须去试一试!
林穗岁猛地咬紧牙关,牙齿咯咯作响。她将那张承载着微茫希望的地契重新揣好,用手掌紧紧按住胸口,仿佛能感受到它微弱的搏动。她转身,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出医院冰冷的大门,冲入寒冷的夜色中,用尽力气拦下了一辆恰好经过的出租车。
“师傅,麻烦快点!去仁心路117号,仁心医药!”她的声音因为急促而微微发颤。
夜幕下的仁心医药总部大楼,如同一头蛰伏在城市边缘的沉默钢铁巨兽,庞大的身躯直插云霄。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都市迷离而冰冷的霓虹光晕,透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威严与疏离。
林穗岁毫不意外地被穿着笔挺制服的保安拦在了气派非凡、灯火通明的大门之外。
“找谁?有预约吗?”保安锐利的目光在她身上快速扫过,那件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39.9包邮老头衫,以及她脸上难以掩饰的焦急与风尘仆仆,都与这里精致奢华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他的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
“我……我找你们能主事的人!”林穗岁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慌乱和卑微,“我这里有份很重要的文件,是关于……关于这块地的……”
她下意识地再次按紧了口袋里的地契,那里是她全部的底气。
保安脸上露出了那种习以为常、近乎麻木的不耐烦表情,仿佛她只是无数个试图攀附或闹事的人中的又一个。
“天天都有人来说这地是他们家的祖产,小姐,我看你是找错地方了。真有事,去法院,去信访办,别在这里耽误时间。”他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
林穗岁的心,像被绑上石块,一点一点,沉入了冰冷的谷底。现实的铜墙铁壁,坚硬得让她连一丝缝隙都找不到。
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吞噬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旁边一扇毫不起眼的、标示着“员工通道”的小门,竟然虚掩着一条不宽的缝隙。
隐隐约约地,似乎有压抑着的、紧张的争执声从门缝里飘出来。
那一刻,林穗岁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顾虑。趁着保安转身去呵斥另一个试图靠近大门、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时,她身体一矮,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哧溜一下,闪身钻进了那条门缝。
门后的走廊灯火通明,亮得有些刺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混合了消毒水和某种说不清的化学试剂的古怪气味,钻入鼻腔,让她忍不住皱了皱眉。
她屏住呼吸,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巨响。
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要去哪里,只是凭着一股近乎盲目的本能,朝着走廊深处有光亮、有声音传来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
转过一个铺着灰色地毯的拐角,一间办公室的门牌清晰地映入眼帘——“财务部”。
办公室的门没有关严,留着一道缝隙。里面传出一个男人刻意压低、却依然难掩焦躁和急切的声音。
“…………账必须做平!这批‘特殊’的增值税票,今晚必须入账,江砚深那边派来的人明天一早就要进场了!”
“可是周会计,这风险实在太大了!这批票据的来源……”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明显的犹豫和不安。
“风险?现在最大的风险就是账目对不上,被查出来!”那个被称为周会计的男人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刺耳,但随即又强行压了下去,语气中掺杂着一种难以掩饰的疲惫和近乎孤注一掷的狠厉,“别废话了!按我说的做!用‘那个’章盖一下,走特殊渠道报上去,保证神不知鬼不觉!”
林穗岁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增值税票?特殊渠道?“那个”章?
她对财务一窍不通,但话语里那种做贼心虚的急迫,以及刻意强调的“特殊”两个字,让她本能地嗅到了一丝危险和不寻常的气息。这绝对不是正常的业务流程。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猛地从里面推开,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穿着熨帖的白衬衫、衬衫口袋里还一丝不苟地插着三支不同颜色钢笔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正是刚才那个声音急躁的周会计。
他脸上挂着一种程式化的、略显虚伪的笑容,但镜片后面那双眼睛却异常锐利,像鹰隼一样扫视着周围。当他的目光落在突然出现在走廊里的林穗岁身上时,明显地愣了一下,随即那锐利的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审视。
“你是哪个部门的?在这里干什么?”周正平不动声色地问道,同时巧妙地侧过身,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身后办公室门缝里透出的景象和声音。
林穗岁的脑子在飞速运转,肾上腺素飙升。此刻若是退缩或者露出惊慌,恐怕立刻就会被当作可疑人员处理掉。前功尽弃不说,甚至可能惹上更大的麻烦。
她想起刚刚听到的那几个关键词,“增值税票”、“费用”,又想到医院里等着救命钱的奶奶,一股豁出去的莽撞劲儿瞬间冲散了恐惧。
“我……我是来送东西的。”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自然,但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瞟向周正平手里拿着的那一沓厚厚的文件,“是……关于一些费用的发票,催着报销。”她临时编造了一个蹩脚的理由。
周正平眯了眯眼睛,镜片反射着头顶惨白的光线,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他似乎在快速判断林穗岁这番话的真假。
或许是他此刻正急于处理手里那批见不得光的票据,心烦意乱;又或许是林穗岁这身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廉价打扮和脸上那尚未完全褪去的慌乱神色,实在太没有威胁性,让他放松了警惕。他竟然没有过多地怀疑。
“发票?正好,正好。”他似乎是为了掩饰刚才的失态,或者急于打发走这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竟然做出了一个让林穗岁都感到意外的举动。他随手将自己手里拿着的那沓厚厚的、抬头印着“仁心医药集团”字样的增值税专用发票,直接塞到了林穗岁怀里。“这些你也顺便拿去处理一下。盖个章,走报销流程。”
那沓发票入手,沉甸甸的。纸张的质感似乎有些微的粗糙,不像正常票据那么平滑。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油墨味,但仔细去闻,这油墨味似乎比正常的要寡淡一些,更奇怪的是,还隐约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某种线香燃烧后的特殊气味?
林穗岁对这种细微的气味差别极其敏感。
她从小在奶奶身边长大,虽然奶奶后来守着个小小的寿衣铺艰难度日,但早年间却是开过典当行的,见识过不少三教九流、稀奇古怪的东西。奶奶曾经教过她,有些见不得光、来路不正的东西,尤其是伪造的文书、契约之类,为了以假乱真,有时会用到一些特殊的材料制作,带着常人难以察觉的、属于“阴面”的气味。
这发票……绝对有问题!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林穗岁立刻想起了自己口袋里揣着的另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
那个奶奶在很久以前交给她的,据说是用不知名的骨灰混合了某些特殊材料,经过秘法压制而成的小小的、非金非玉的印章。
奶奶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老物件,专门用来“验”那些来路不正、沾染了不干净“阴气”的东西,尤其擅长分辨伪造的文书、地契、符咒之类。
“阳人用阳印,阴物用阴章。”奶奶当时的神情带着一种林穗岁当时无法理解的凝重和神秘,“以后要是遇到什么不对劲的纸张物件,你摸不准的时候,就用它盖一盖。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掉。”
此刻,情况紧急,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救奶奶的命,查清这地契的真相,或许都和眼前这家深不可测的公司,和手里这沓诡异的发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林穗岁看着周正平已经转过身,似乎打算快步离开,她的心一横,几乎是凭着一股孤勇,猛地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那个冰凉沉手的骨灰印章。
印章入手,一股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暖流顺着她的指尖迅速蔓延开来,仿佛这冰冷的死物在她掌心苏醒了一般,带来一种莫名的心安和力量。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擂鼓般的心跳,回忆着记忆中奶奶曾经模糊演示过的手法——虽然奶奶从未让她真正用过。她将那枚小小的、没有任何字迹的印章,对准了怀里那沓发票最上面一张的右下角空白处,屏住呼吸,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按了下去!
没有印泥,冰冷的印章底面直接接触到了那略显粗糙的纸面。
几乎就在同时,已经走出几步的周正平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异常,或许是听到了身后极轻微的异响,或许是某种直觉,他猛地回过头来,脸上那职业化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疑不定。
就在他目光投过来的一瞬间,更加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林穗岁手中的印章接触到发票的地方,并没有像普通印章一样留下任何颜色的印记,反而像是将一块烧红的烙铁猛地按在了薄薄的冰块上,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可闻的“滋啦”声响!
紧接着,就在那印章接触的区域,没有任何预兆地,骤然浮现出四个鲜红刺目的、如同用刚刚凝固的鲜血写成的大字!那红色深沉而诡异,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生命力,在惨白的灯光下,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