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平的呼吸沉重得像拉动的风箱，每一次吐纳都带着压抑的重量，鼓动着胸膛。那件熨烫得一丝不苟的白衬衫下，背部和手臂的肌肉线条因极度的抑制而绷紧，仿佛坚硬的岩石。
他的视线，如同被强力胶粘合，牢牢地、死死地钉在那个被骨灰玷污的读卡器卡槽上。
那些灰白色的、带着死亡寒意的粉末颗粒，细微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尘埃，冰冷，顽固，塞满了那道狭长的、本应接纳数据的缝隙。每一粒微尘，都在无声地嘲弄他多年来奉行的严谨与近乎苛刻的洁癖，像无数根细小的冰针，刺穿着他紧绷的神经。这已不仅仅是物理层面的污秽，这是一种……亵渎，用一种他连在最荒诞的噩梦里都未曾构想过的方式，侵犯了他的秩序王国。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结成了透明的胶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上、心头，连最轻微的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死寂。
苏小暖细弱的啜泣声被无边的恐惧死死扼在喉咙深处，只剩下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她瘦弱的身体像秋风中的残叶般轻微颤抖，那张圆圆的小脸，血色早已褪得一干二净，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大而圆的眼睛里蓄满了晶莹的泪水，却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凝固在那里，僵滞着，就是不敢滚落下来。她的目光甚至不敢去触碰周正平那阴沉得可怕的侧脸，只是惊恐地、茫然地在地板冰冷的瓷砖和自己沾了灰尘的鞋尖之间徒劳地游移。“周、周会计……”她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像被揉碎的丝线，“我……我赔……我赔您读卡器……”每一个字都带着哭腔，却又被更大的恐惧压扁。
一股彻骨的寒意，沿着林穗岁的脊椎一节一节向上攀爬，冰冷的触手迅速侵占了她的四肢百骸，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变得冰冷而粘稠。她的大脑在混乱中疯狂地运转，碎片化的念头纷至沓来：怎么跟那位痛失亲人的客户交代？周正平这压抑到极点的怒火，最终会以怎样的方式爆发？这份工作……还能保住吗？……客户昨天那双悲伤的眼睛，那句特意的叮嘱，仿佛就在眼前回放：“……我父亲生前，就爱捣鼓这些新奇的电子玩意儿，麻烦你们处理的时候，务必小心轻放……” 不会吧？这个念头像一根淬了冰的毒针，狠狠扎进她的心脏，带来一阵阵尖锐的、令人窒息的抽痛。眼前发生的，早已远远超出了普通工作失误的范畴，那洒落的，是逝者最后的形骸！是生命燃尽后的余烬，象征着人世间最终的安宁与尊严，此刻，却遭到了如此不堪的、近乎戏谑的对待。一种无意间触碰了某种幽深禁忌后，悄然弥漫开来的、带着不祥气息的预感，让她光洁的额头和手心都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小暖，你先别说话。”她压低声音，急促地制止了苏小暖，连她自己的声音里，都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因恐惧而产生的颤抖。赔？这哪里是赔一个几十块钱的读卡器就能解决的事情！
墙壁上，那面老式挂钟的秒针，“咔哒”、“咔哒”，以一种亘古不变的固执节奏，一下、一下地走着。在这令人心脏骤停的寂静里，这单调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如同重锤，敲打在林穗岁绷得如同弓弦的神经上，与她自己那早已失序、狂乱的心跳声纠缠不清。
周正平依然维持着俯身的姿势，整个身体的线条绷得如同即将断裂的琴弦。金丝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得几乎能穿透塑料外壳，似乎要将卡槽内部被灰白粉末侵占的每一个微小角落，都看得清清楚楚，烙印在视网膜上。他脸上的肌肉不再抽搐，转而呈现出一种近乎凝滞的、专注到极点的沉寂。这种沉寂，比任何雷霆万钧的爆发都更令人心悸，如同风暴来临前那片刻的死寂。
而那股最初掠过心头的、仿佛电流般微弱的、莫名的异样感，非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散，反而随着他注意力的高度凝聚，变得愈发清晰、明确。仿佛有什么无形无质的东西，正隔着那层薄薄的塑料外壳，隔着那些象征终结的灰白颗粒，与他意识深处某个隐秘的角落，进行着某种极其微弱、却又真实不虚的……呼应。一种细微的、几不可闻的共振。
读卡器的蓝色指示灯，闪烁的频率陡然加快，毫无预兆地变得急促、紊乱，失去了之前平稳的节奏，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正在经历某种剧烈的情绪波动。那幽蓝的光点，不再是均匀的呼吸，变成了一种焦灼的、濒临失控的、疯狂的心跳。明灭不定的光影间，隐隐透出一种令人从心底感到发寒的躁动不安。幽蓝的光芒映在他微微收缩的瞳孔深处，反射出两点细碎、摇曳不定的光斑。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伸出食指。这个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梦游般的不自然的迟缓感，仿佛每一个关节的移动都克服着巨大的阻力。
指尖的目标，并非桌面上那些碍眼的灰白痕迹。
也不是那根连接着电脑主机的黑色USB线。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的、近乎着魔的专注与探究，最终悬停在了那个被骨灰侵入的SD卡槽的正上方。指尖温热的皮肤与那些冰冷的、亵渎性的粉末，仅仅相隔着几毫米稀薄的空气，彼此之间仿佛存在着一种无形的、微妙的张力场。
空气似乎因为他这个怪异得令人费解的动作，变得更加粘稠，更加令人窒息。每一粒尘埃都仿佛停止了游动。
林穗岁和苏小暖在同一瞬间屏住了呼吸，心跳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停顿了那么一刹那。她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周正平那根悬在半空、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指。周会计……他这是要干什么？清理？动作完全不像。是某种极端愤怒爆发前的前兆？似乎也不是。他……他总不会是要……用手指去……抠那些东西吧？林穗岁被自己脑海中闪过的这个荒诞念头吓得心脏一抽。
就在这时——
连接着读卡器的电脑屏幕，那原本安静地显示着浅蓝色待机画面的屏幕，毫无任何预兆地——瞬间熄灭了。
彻底的、深渊般的黑暗，如同墨汁滴入清水，刹那间吞噬了屏幕上所有的光线。
“啊！”苏小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发出了一声短促尖锐的低叫，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缩了一下，差点跳起来。
然而，这黑暗仅仅持续了令人心悸的一息。下一秒，屏幕又猛地、突兀地亮了起来。
映入三人眼帘的，不再是熟悉的Windows操作系统桌面，也不是任何出错提示。
一行行惨白色的、由最基础、最冰冷的系统字体组成的代码，在漆黑如墨的屏幕背景中央，如同有了生命般急速地浮现、向上滚动、然后消失在屏幕顶端，新的代码又紧随其后涌现，速度快得令人眼花缭乱，根本无法看清具体内容。这奔流不息的代码，与那读卡器癫狂闪烁的蓝色指示灯，形成了某种难以言喻的、诡异至极的呼应。
“这……这是什么？”苏小暖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蛛丝，细若蚊蚋，带着浓浓的哭腔和无法理解的恐惧。电脑坏了吗？还是中病毒了？或者……是别的什么更可怕的东西？她甚至不敢再往下想。
林穗岁也看得头皮一阵阵发麻，后背的寒毛都快要竖起来了。眼前这景象，完全超出了她对电脑故障的所有认知。“周会计，这电脑……”她颤声开口，试图寻求解释。
周正平却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们的声音，或者说，他此刻的全部心神，都已被眼前这诡异的景象牢牢攫住。他悬停的手指没有收回，反而又向下靠近了卡槽几毫米，指尖几乎要若有若无地触碰到那些灰白色的粉末。他的视线，在疯狂闪烁、几乎连成一片蓝光的读卡器指示灯，和屏幕上那奔流不息的代码之间来回移动，眼神里充满了惊疑不定，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着魔的专注，仿佛发现了什么足以颠覆认知的秘密。
“不是病毒……”周正平忽然低声开口，声音沙哑而干涩，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奇异的兴奋，“也不是……系统崩溃……”
他猛地扭过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林穗岁，金丝眼镜片反射着屏幕上惨白的代码光芒，让他的眼神显得更加锐利，也更加……疯狂：“你刚才说……客户的老先生，生前很喜欢摆弄这些电子产品？”
林穗岁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发问弄得一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是……是的，客户是这么说的。还说……老先生走得很突然，很多东西都没来得及……”她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她突然注意到，周正平的嘴角，竟然极其微弱地、神经质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绝对不是一个真正的笑容。
那更像是一种发现了什么极度不可思议、极度超出常理之事后，才会浮现出来的……怪异表情。
屏幕上的代码滚动得越来越快，密密麻麻，仿佛无穷无尽，像是一串串无法破译的咒语，在黑暗的背景下疯狂奔流，试图冲破某种无形的束缚。
而那个读卡器的蓝色指示灯，闪烁的速度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几乎连成了一片刺眼的、令人无法直视的蓝光。
办公室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挂钟依旧固执地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以及屏幕上代码无声奔流所带来的强烈视觉冲击，还有……三个人越来越混乱、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