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被抽成了真空,凝滞得让人喘不过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唯有读卡器上那抹幽蓝的光,依旧执拗地闪烁着,一下一下,像某种不知疲倦的生物,在无声地宣告着某种未知的程序仍在运转。
周正平眼中那股近乎癫狂的热切,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深邃的瞳孔中,只余下如同古井般幽深的探究。他仿佛从一场迷梦中醒来,又像是窥见了某种深渊,眼神晦暗不明。
他没有急于解释屏幕上那瀑布般倾泻的代码究竟意味着什么,也没有再靠近那个散发着诡异气息的读卡器。他只是缓缓挺直了佝偻的背脊,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抬手推了推鼻梁上那副用白色胶布勉强固定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目光扫过林穗岁和苏小暖那两张写满了惊魂未定的年轻面庞,她们的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睛里还残留着挥之不去的恐惧。
“这东西……”
他再次开口,声音已恢复了往日的温和沉缓,只是仔细听来,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砂纸摩擦着粗糙的木板,干涩而滞涩。
“……可能,需要比我想象中更久的时间来处理。”
他稍稍停顿,吐字清晰,每个字都像经过深思熟虑,“你们,先下班吧。” 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温和却又坚定。
林穗岁张了张嘴,还想追问些什么,满腹的疑问梗在喉咙里,却被周正平抬手制止了。他投来一个安抚的眼神,却带着一丝不容置辩的威严,像是在暗示有些事情不该再问下去。
苏小暖早就吓得魂不附体,恨不得立刻逃离这个阴森森的办公室。她紧紧扯了扯林穗岁的衣袖,指尖冰凉,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催促道:“穗岁,我们快走吧……这里好可怕……” 她说话时,牙齿都在微微打颤。
林穗岁不安地咬了咬下唇,目光复杂地扫过屏幕上依旧疯狂滚动的代码,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符,如同某种活物般在她眼前跳跃,令人心悸。她又深深地看了神情讳莫如深的周正平一眼,最终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有些事情,似乎真的已经远远超出了她所能理解和触及的范畴。那是一种如同面对未知深渊般的无力感,冰冷而令人窒息。
走出办公楼,夜晚带着凉意的风扑面而来,总算驱散了办公室里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但心头的疑云却如同挥之不去的阴霾,反而更加浓重。
苏小暖一路上都像只受惊的小麻雀,叽叽喳喳地碎碎念着,天马行空地猜测着各种离奇古怪的可能性,从什么千年虫病毒变异进化,到外星人信号入侵地球,越说越离谱。
林穗岁却只是沉默地走着,夜风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她也毫不在意,只是机械地迈着步子,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虎口处那道陈旧的烫伤疤痕,指腹反复摩擦着那块微微凸起的皮肤,像是在寻求某种安慰。
周正平最后那个眼神,太平静了,平静得有些反常,平静得根本不像平时的他。 他平日里总是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即使训斥她们,也带着几分长辈的慈祥。 但刚才,他的平静中却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冷意,仿佛隐藏着什么巨大的秘密。
还有那句“需要点时间处理”, 更像是在处理一件极其棘手的、见不得光的私事,而不是简单的电脑故障。 那语气,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 隐瞒。
这种感觉让她很不舒服,如同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脊椎骨一阵阵发寒。 像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暗处窥伺着她们,而她却连对方的轮廓都无法捕捉,只能感受到那份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几天后的黄昏,残阳如血,将天边染成一片浓烈的猩红色,如同泼洒了无数鲜血,又像是即将燃尽的火焰,带着一种末日般的凄美。城郊西山公墓,笼罩在一片阴沉沉的暮色之中。
残阳最后的余晖,勉强给冰冷的墓碑镀上了一层暖金色,但却丝毫驱散不了空气中弥漫的、经年累月不散的线香气息,以及泥土混合着腐朽落叶的潮湿味道。 风一吹,便裹挟着一种阴冷潮湿的气息,直往人骨缝里钻。
林穗岁孤零零地站在一块半人高的墓碑前,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充满了墓地特有的阴冷气息,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腔中所有的不安和疑虑都一并吐出来。
她今天的穿着,与其说是正式,不如说是…… 一种令人费解的混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和滑稽。
上身依旧是那件洗得发白的、领口松垮的万年不变的39.9包邮灰色老头衫,外面却突兀地套了一件明显是从二手市场淘来的、款式老旧且不太合身的黑色女士小西装。 西装的肩线明显不合身,显得她愈发瘦弱单薄。
下身是洗得几乎褪色的蓝色牛仔裤,膝盖和裤脚处磨得发白,裤脚还沾着星星点点新鲜的泥点,显然是刚从泥泞的土地里走过。
她的头发依旧是那种缺乏营养的枯黄色,如同干枯的稻草,只是今天似乎是用廉价的发胶胡乱抓了几下,试图让它看起来显得稍微精神一点,却反而显得更加凌乱毛躁。
她手里没有拿平时收钱用的POS机,也没有夹着厚厚的文件夹,而是紧紧握着一根…… 通体乌黑,木质粗糙,顶端系着一条廉价白色飘带的长杆。
哭丧棒。
在她面前的空地上,支着一张简易的白色折叠桌,桌面油漆剥落,边缘磕碰得厉害,桌上凌乱地摆放着一个崭新的电子钟,塑料外壳还带着廉价的光泽,以及一个便携式蓝牙音箱,音箱的塑料外壳上印着卡通图案,与周围肃穆的环境格格不入。
苏小暖蹲在旁边,正手忙脚乱地摆弄着手机,试图连接蓝牙音箱,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对着空气祈祷。 夕阳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映衬着她脸上紧张又虔诚的神情。
“财神爷,土地公,各路神仙保佑,今天一定要开门红啊! 一定要顺利,一定要顺利……” 她不停地嘟囔着,依旧是标志性的双马尾兔子发箍,毛茸茸的兔子耳朵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身上那件美团外卖工装魔改的汉服,洗得已经有些褪色起球,手机上挂满了各种廉价的转运符,塑料和金属的挂饰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在寂静的墓园里显得格外突兀。
林穗岁没空理会她那些神神叨叨的祈祷,只是神情专注地看着眼前的墓碑,眼神认真而执着,仿佛在对待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墓碑很普通,青石材质,表面粗糙,没有任何照片,碑身上用略显潦草的字体刻着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名字——“吴秀珍”。 在周围那些雕刻精美、装饰华丽的墓碑群中,显得格外不起眼,甚至有些寒酸。
这是她最近接到的一个“大单”。 客户出手阔绰,却要求古怪而隐晦,要在指定的黄昏时分,用一种极其特殊且充满仪式感的方式,在这位“吴秀珍”的墓前,举办一场…… 听起来匪夷所思,别开生面的“路演”。
酬劳高得惊人,高到足以支付奶奶接下来整整三个月的ICU费用,甚至还能剩下不少。 对于此刻的林穗岁来说,这笔钱简直如同救命稻草,让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接下了这个古怪的委托。
林穗岁不懂什么路演,更不明白客户那些晦涩难懂的要求,什么“钟声为号,唤醒沉睡的价值”,什么“让业绩在安息之地绽放”。 这些听起来像是某种故弄玄虚的商业黑话,让她感到一头雾水。
她只知道,只要按照客户的要求,完成这个奇怪的仪式,就能拿到那笔救命的钱。
奶奶还在医院的ICU里,靠着冰冷的机器维持着生命,每一天的费用都像流水一样花出去。
她偷偷地瞥了一眼手机屏幕,屏保上是奶奶躺在病床上,面容憔悴,鼻子上插着呼吸管的照片,奶奶紧闭的双眼,苍白的脸色,都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切割着她的心脏。 眼神瞬间变得坚定而决绝,如同困兽般迸发出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
闻到空气中熟悉的线香味,她压抑已久的话痨属性似乎又被激活了,不安和紧张也稍稍缓解了一些。
“暖暖,音箱调好了没? 客户要求的时间快到了, 耽误了时间要扣钱的。” 她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嗓子有些发干。
“马上马上!” 苏小暖手忙脚乱地操作着手机,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蓝牙信号不太好,一直断断续续的, 这坟地的磁场是不是有点…… 那个啥?” 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眼睛不安地四处张望,仿佛坟地里真的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林穗岁没空理会她的玄学理论,她举起了手中的哭丧棒,粗糙的木质纹理在掌心留下细微的摩擦感,她将黑色的棒头对准了桌上的电子钟,眼神专注而严肃。
电子钟屏幕亮着,显示着鲜艳的红色数字:17:59:55。 红色的数字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刺眼。
秒针在屏幕上无声地跳动,一下,一下,如同倒计时的催命符,敲击着她的心脏。
客户要求,必须在18点整,用这根象征着死亡和哀悼的棒子, 敲响这个廉价的电子钟, 以一种极其荒诞的方式, 在墓地里奏响这不合时宜的“钟声”。
她深吸一口气,胸腔鼓胀起来,又缓缓吐出,摆好了从殡葬职高老师傅那里学来的架势。 敲丧钟的标准起手式,讲究一个稳、准、狠, 力道要足,气势要到位,才能敲出震慑人心的效果。
虽然眼前这个只是塑料外壳的电子钟, 而不是沉重冰冷的铜铸丧钟。
但仪式感,必须做足。 这是她作为一名“路演演员”的专业素养。
17:59:58。
17:59:59。
18:00:00!
当电子钟上的数字精准地跳到18:00:00的那一刹那,林穗岁眼神一凝,原本有些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迸发出一种锐利的光芒。 手腕猛然发力,枯瘦的手臂带动着乌黑的哭丧棒,带着一阵细微的风声,如同闪电般精准地敲在了电子钟脆弱的塑料外壳上!
“铛——!”
一声清脆却又带着电子合成感的钟鸣,骤然响起,通过蓝牙音箱被放大,如同惊雷般回荡在寂静无声的墓园里。 声音不算特别响亮,但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 在空旷的墓地中不断回响,震荡,仿佛要穿透厚重的泥土,直达地底深处。
紧接着,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被钟声震动的空气,似乎引起了某种肉眼无法察觉的共鸣。 墓园里原本寂静无声的一切,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钟声唤醒。
林穗岁面前那块刻着“吴秀珍”名字的普通墓碑, 突然发出了轻微的簌簌声, 如同细沙滑落,又像是某种沉睡的生物,在缓缓苏醒。
不是错觉。 这绝对不是幻听。
只见墓碑表面,那层看起来浑然一体,毫无破绽的青灰色,竟然像是被风化的干燥泥块一样,开始剥落! 一块,两块…… 细小的碎屑簌簌地往下掉落,在地面上堆积起一层薄薄的粉末。
随着钟声余音在空气中不断扩散,震荡,那层伪装的涂料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剥离,大片大片地往下掉,露出了底下原本的材质—— 一种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材质, 在夕阳的余晖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更令人震惊的是,随着涂料的脱落,金属碑身上, 逐渐显露出一行行细密镌刻的文字! 那些文字细小而密集,如同蚂蚁般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 在金属的反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那不是悼文, 也不是墓主人的生平简介, 更不是任何与祭奠亡灵相关的文字。
那是一份名单!
密密麻麻的名字,如同潮水般涌现在金属碑面上,每一个名字后面,都紧跟着一串数字和复杂的代码, 排列方式规整而冰冷, 像极了某种…… 股权结构表, 又像是某种高度机密的商业文件。
苏小暖惊恐地捂住了嘴巴, 眼睛瞪得滚圆, 手里的手机再也握不住, “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穗…… 穗岁…… 这…… 这墓碑……” 她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变得如同墓碑一样苍白。
林穗岁也看得目瞪口呆, 大脑一片空白, 心脏如同擂鼓般狂跳, 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她握着哭丧棒的手,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微微颤抖, 指节泛白, 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木棒。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住那渐渐显露的名单, 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牢牢吸住, 无法移开分毫。
最顶端, 第一行。
那个名字清晰无比地映入她的眼帘, 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她混乱的思绪, 让她的大脑嗡嗡作响。
江芷汀。
这个名字……
她觉得无比熟悉, 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不, 她确定自己听过。 而且不止一次。
是在江砚深那几乎不离身的茶色墨镜下, 偶尔流露出的、冰冷彻骨的恨意里。 每一次提到这个名字, 江砚深的周身都仿佛笼罩着一层寒霜, 眼神冰冷得像是要将人冻结。
那个名字, 是江砚深早逝母亲的化名!
为什么?
为什么江砚深母亲的化名, 会作为股东名单的首行, 出现在这块伪装成普通墓碑的金属板上? 这块冰冷的金属板, 究竟隐藏着什么惊天的秘密?
这所谓的“路演”,这诡异的钟声,这脱落的涂料……这一切看似毫无关联的事件,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阴谋和真相?
这一切的一切,都像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牢牢地困在其中,让她无法挣脱,也无处可逃。
林穗岁握着哭丧棒的手,因为震惊而颤抖得更加厉害,夕阳最后的余晖落在冰冷的金属碑面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也照亮了林穗岁脸上混杂着惊疑、恐惧和一丝不祥预感的复杂表情。
而在墓园远处,一棵枝繁叶茂的巨大榕树后,一道颀长的身影静静站立。榕树的枝叶茂密而繁盛,如同撑开的一把巨大的伞,将那道身影笼罩在阴影之中。
江砚深戴着标志性的茶色墨镜,遮挡住了他深邃的眼眸,让人无法窥探他此刻的情绪,只有那颗位于眼尾的泪痣,在夕阳下泛着不易察觉的微红,如同凝固的血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他的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墓碑,穿过弥漫在空气中的淡淡烟雾,精准地落在那块显露出真实面目的金属碑上,以及站在墓碑前,神情震惊的林穗岁身上。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个隐藏在黑暗中的猎人,等待着猎物落入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