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就是系统突然就跟抽风了一样。”周正平下意识地推了推鼻梁上那副纹丝不动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像被烫了一下似的，飞快地躲闪开去。他伸出微胖的手指，点向屏幕，试图用含混不清的技术术语来粉饰太平。“可能是数据库的索引出了点小问题，或者服务器瞬时过载，这老机器了，你知道的，以前也……”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几近于无，因为林穗岁根本没有在听，甚至连一个敷衍的眼神都没有分给他。
她的视线，像两枚淬了冰的细针，牢牢地钉在屏幕上那些狂乱跳跃、彼此冲撞的数字上。汗味，劣质空气清新剂那刺鼻的甜腻，电子元件濒死前的焦糊气息，三种味道混杂、发酵，沉甸甸地压在胸口。然而，真正让她心头发紧的，是那缕极淡、极隐蔽，却又无孔不入的消毒水味。它像一条冰冷的蛇，悄无声息地缠绕在其他气味之中，试图将自己伪装成寻常。
林穗岁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右手虎口那处早已褪色的烫伤疤痕，皮肤下的神经末梢似乎也感应到了某种不祥，传来微弱的刺痒。眼前的混乱绝非简单的系统错误。每一笔错乱的账目，每一个颠倒的数字，都像是一个被恶意扭曲的符咒，散发着只有她能感知的阴冷与晦涩。那些凭空消失的支出记录，那些指向虚无死寂账户的资金流向，与其说是财务上的漏洞，不如说更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强行抹除、又或是凭空捏造出来的死亡证明。
她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猛地向下一沉。这不是人间的账目混乱。这是阴曹地府的账簿，不知为何，将其混乱的一角投射到了这台阳间的破旧电脑上。谁的账出了问题？或者说……是谁，被强行在这本错误的账簿上，记下了不该有的一笔？
林穗岁的目光在密密麻麻、令人眼花缭乱的数字间飞速扫掠，如同一部最高精度的雷达，于无声处搜索着那稍纵即逝的异常信号。她的指尖在冰凉粗糙的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细微而急促的哒哒声，仿佛是心跳的回响。
突然，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几乎凝成一个针尖。屏幕一角，就在一堆毫无意义的数字错误提示符之间，一串极其模糊、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乱码飞快地闪过，快得像是一道错觉。可那串乱码的组合方式，那隐约的结构，让她心头一震，竟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更重要的是，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在那串乱码即将彻底消失的前一刻，她的视网膜似乎捕捉到了三个汉字，微弱却清晰。
江砚深。
尽管只是一闪而逝，快得如同眼花，但她对数字和文字组合有着近乎本能的超常敏感。她确信自己没有看错。是他。他的名字，如同一个不祥的烙印，出现在了这本混乱、诡异、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账簿之上。
难怪……难怪她会闻到那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那根本不是医院里代表洁净与希望的味道。那是生命力正在被强行剥离、稀释时，如同纸张浸水后逐渐失去韧性、变得脆弱不堪，最终走向彻底碎裂、化为乌有之前，所散发出的，腐朽气息的前兆。
江砚深正在“纸化”。他的存在，他的阳寿，他作为鲜活个体的印记，正在被这本错误的、来自阴间的账簿一点点蚕食，转化为冰冷的、毫无意义的数字。
必须立刻阻止这一切。至少，要先按下那个无形的暂停键。
林穗岁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股混杂着各种气味的烦闷感愈发沉重，几乎让她窒息。她猛地转身，拉开自己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帆布包拉链，手指在里面快速而准确地翻找着，带起一阵细微的布料摩擦声。
苏小暖担忧地凑近，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穗岁，怎么了？是不是……很严重？”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不安。周围几个围着电脑的员工也暂时停下了徒劳的操作，纷纷投来焦急而茫然的询问目光。周正平脸上的笑容早已僵硬龟裂，像是劣质的假面，眼神深处的慌乱几乎要满溢出来，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
林穗岁没有回答，她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一件冰凉而坚硬的小东西。一支极其廉价的、塑料外壳上印着几朵模糊小雏菊图案的口红。色号是那种最大众、最没有辨识度的豆沙色，大概是买三送一活动里最不受欢迎的赠品。
她拧开了口红盖，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混乱不堪的屏幕。她的目光，反而锐利地落在了办公桌角落那尊红木关公像上。果然，那厚实的红木底座边缘处，有一丝极其细微、几乎与木头天然纹理融为一体的缝隙，若不仔细观察，根本无从发现。周正平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落点，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向那边侧了侧，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那尊神像。
林穗岁迅速收回目光，不再有丝毫犹豫。她握紧了那支豆沙色口红，以一种近乎粗暴、带着决绝意味的姿态，手臂猛地一扬，直接朝着那台老旧台式电脑屏幕的正中央，狠狠地划了下去。动作快如闪电，迅猛得让在场所有人都没能反应过来。
“哎！林老板！你干什么！”一个年轻的男员工失声尖叫，声音都变了调。
周正平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几乎是扑了过来，伸出手想要阻止。“穗岁！别乱动！这、这电脑……”
他的话语，连同他的动作，都猝然卡在了半途。因为那道歪歪扭扭、颜色暗沉的深豆沙色口红印记，并没有如预想中那样留在屏幕冰冷的玻璃表面。它仿佛拥有生命一般，在那混乱闪烁的数字海洋中微微一顿，随即像是被屏幕本身吸收了进去。
那道口红印在无数错乱数字的簇拥下，像一滴墨汁滴入了浑浊的水中，起初似乎要晕染开来，但下一秒，它却开始迅速向内收缩、凝固，最终在屏幕中央，稳稳地定格成了一个小小的、泛着微弱暖光的朱红色印记。那印记的形状，像极了一枚古朴的圆形方孔铜钱。
而原本如同脱缰野马般疯狂跳动、混乱不堪的数字，在那个朱红色印记彻底成型的瞬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按下了暂停键。围绕着那枚“铜钱”印记的一小片区域内，数字停止了闪烁和错乱，暂时恢复了它们应有的秩序和排列。尽管屏幕的其他区域依旧是一片狼藉，但至少，核心数据的彻底崩溃被暂时遏制住了。
【资产重组（临时）已受理】
【阳寿续费凭证生成中……】
【凭证编号：PH-EXP731】
一连串细小的、宛如金沙组成的提示文字，只有林穗岁能够看见，在屏幕最底部的任务栏位置一闪而过，快得如同幻影。紧接着，在那枚朱红色的铜钱印记旁边，也浮现出一行同样颜色的、由数字和字母组成的编号：PH-EXP731。
阳寿续费。果然是这样。用她阳间的、沾染了自身气息的物品作为抵押，强行在这本混乱的阴间账簿上进行了一次临时的“资产重组”，暂时冻结了系统对江砚深阳寿的错误清算。但这只是权宜之计，杯水车薪。这支廉价口红的效力能维持多久，她心里完全没底。
林穗岁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编号上：PH-EXP731。PH……Pharmaceutical（制药）？EXP……Experiment（实验）？她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这个编号的格式，像极了她很多年前无意中瞥见的，奶奶偷偷藏在箱底的那些泛黄旧文件里，记载的某个神秘实验药物的编号格式。那个据说能够治愈一切顽疾，却最终酿成了无数难以言说悲剧的，禁忌的制药集团……
周正平脸上的惊愕还未完全散去，他呆呆地看着屏幕上那个诡异的红色印记，又难以置信地看看林穗岁，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道，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浓郁了一些。
林穗岁猛地转过头，目光如刀，死死地剜向周正平。“这编号，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瞬间穿透了办公室里焦躁的空气。
周正平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针扎了一般，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小步，试图躲避林穗岁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锐利目光。“我……我不知道。什么编号？我、我没看见什么编号啊。”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音，金丝眼镜后的眼神慌乱地四处飘移，就是不敢与林穗岁对视。“这真的只是电脑故障，穗岁，你、你别想太多了，啊？”他竭力想挤出一个平日里那种和煦的笑容来缓和气氛，但嘴角抽搐着，那笑容比哭还要难看几分。
林穗岁根本不相信他的鬼话。她往前一步，一把攥住了周正平的手腕，手指收紧，力气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他的腕骨。“你最好现在就老老实实交代清楚。否则，我不介意用点……不太常规的手段，帮你好好回忆回忆。”她的语气冰冷刺骨，眼神幽深，完全不像是平时那个有些抠门、凡事讲究和气生财的小老板。
周正平的手腕被她捏得生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挣扎了一下，却发现林穗岁的手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我……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个会计，管账的，这些技术上的事情，我怎么会……”
“会计？”林穗岁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打断了他的辩解。“一个普通的会计，办公桌上会供着关公像？而且，还特意把底座做得这么厚实？里面……到底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她说着，另一只空着的手，已经毫不迟疑地伸向了那尊透着古怪的关公像。
周正平彻底慌了神，恐惧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用尽全身力气甩开林穗岁的手，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尖叫出声：“别动！”
这一声凄厉的喊叫突兀地炸响在狭小的办公室里，声音太大，带着破音的恐惧，把周围原本就紧张兮兮的员工们都吓得一个激灵。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那尊看似普通的关公像，以及周正平那张因极度恐慌而扭曲的脸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