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触感,丝丝缕缕地从粗糙的水泥地面渗过单薄的衣料,刺入肌肤,激得林穗岁抑制不住地打了个细微的冷颤。寒意沿着脊椎向上攀爬,却奇异地无法冷却她体内那股灼热的乱流。
她依旧维持着瘫坐的姿势,背脊紧紧抵着冰凉坚硬的书架,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汲取一丝微弱的支撑。怀里,那本散发着陈年霉味与纸张腐朽气息的旧账本被她死死抱住,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张欧元纸币,纸币的边缘有些磨损,但那串Z008的序列号却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灼烧过,留下滚烫的印记,深深烙在她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清朝末年,庚子年间,尘封的账目。
白银,一千两,一个在动荡年代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数字。
现代,欧元,流通的货币,却印着一个百年前的诡异编号。
这些碎片,像被狂风卷起的枯叶,在她几乎停滞的思绪里疯狂地打着旋,互相碰撞、撕扯,发出尖锐而混乱的呼啸。她拼命想抓住些什么,想将它们拼凑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却只感到一阵阵晕眩,徒劳无功。
江砚深。
那个名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混沌。
那个能“看见”冥币上不存在的发行年份的男人。
那个用一种近乎荒诞的“阴间审计”方式,追查着虚无账目的男人。
他一定知道。
这个念头并非凭空出现,而是像一颗在黑暗中悄然萌发的种子,此刻终于破土而出,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笃定。它刺破了层层叠叠的恐惧与迷茫,带来了一丝微弱却尖锐的清明。
他追查的,绝不仅仅是什么洗钱的勾当。
他在引导她,用他那种常人无法理解、甚至无法想象的方式。
他在推着她,走向那个被时光的尘埃厚厚掩埋、横跨了一个多世纪的秘密。
恐惧并未因此消散,反而像冰冷的藤蔓,一圈圈缠绕收紧,勒住了她的呼吸,让她胸口闷痛。但与此同时,一种更加猛烈、更加不顾一切的冲动,如同沉睡在地底深处的岩浆,开始缓慢而灼热地翻涌、升腾。
她想知道真相。
哪怕那真相如深渊般黑暗,哪怕它会带来毁灭性的后果。
就在这时,一种突兀的震动从裤兜里传来。廉价手机的屏幕亮起,幽幽的光芒映亮了她苍白的脸,上面跳动着一串完全陌生的号码。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冰冷而滞涩,带着灰尘的味道。指尖微微颤抖着,划开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是一个经过电子处理的声音,嘶哑、低沉,失去了所有人类情感的温度,像生锈的金属在摩擦。
“林小姐,想要拿回江砚深的东西吗?”
林穗岁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骤然收缩,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江砚深的东西?
那个黑色的审计证据箱!
那个据说装着足以扳倒庞大制药集团的罪证,也可能藏匿着他母亲死亡真相的关键之物!它不是应该……怎么会落到这些人手里?
“你们是谁?箱子在哪里?”她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带着一丝因紧张而产生的破音,干涩沙哑。
“我们是谁,不重要。”电子音毫无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重要的是,你打算用什么来交换。”
“钱?你们要多少钱?”林穗岁几乎是本能地问出口,话音未落,心底已是一片冰凉。她清楚自己身无分文,根本拿不出任何像样的赎金。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一声低沉而短促的、仿佛来自喉咙深处的笑声,充满了嘲弄的意味。
“钱?林小姐,我们从不缺那种世俗的东西。”
“我们要的……是更有价值的东西。”
更有价值的东西?
林穗岁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像坠入了冰冷的深海。在这个处处透着诡异和不祥的地方,在这个连清朝账本都能与现代欧元产生联系的世界里,什么才算是……“更有价值”?
难道是……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不远处,那张被各种仪器环绕的ICU病床上。奶奶安静地躺着,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只有胸口极其细微的起伏,证明着生命尚未完全流逝。
视线落在奶奶枯瘦的手背上,那些深褐色的、微微凸起的老年斑,形状不规则,却隐约带着一种古旧铜钱般的轮廓。
一个荒诞到近乎疯狂,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像一颗呼啸的子弹,猛地撞进了她的脑海。
她想起奶奶偶尔短暂清醒时,会用布满皱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些斑点,眼神迷离,用一种近乎梦呓的、飘忽的语气说:“桂枝啊,囡囡,这些可不是普通的斑点……这是时间……时间留下来的记号……”
时间留下的记号……难道这些老年斑……
林穗岁的心跳陡然失去了控制,像一面被疯狂擂动的战鼓,沉重而急促地撞击着她的胸腔,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她猛地挂断了电话,甚至没有去思考对方是否会再打来。没有丝毫犹豫,她快步走到奶奶的床边。
奶奶依旧沉睡着,脸上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打磨后的奇异平和,仿佛世间所有的喧嚣与苦难都已与她无关。
林穗岁颤抖着伸出手,指尖悬在奶奶手背上方,最终,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神圣的恐惧,触碰上了那块最大、颜色最深、最像一枚古旧铜钱的老年斑。
触感是温热的,带着老人皮肤特有的、略显干燥的纹理。
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摒除一切杂念,脑海里只剩下一个执拗的念头:换回箱子,揭开真相。为了奶奶,为了江砚深,也为了自己。
然后,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她指尖下的那块深褐色斑点,仿佛被一股无形而温和的力量牵引、渗透,颜色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浅,边缘的轮廓逐渐模糊、剥离。
它没有像死皮那样脱落,而是在她的指尖下,缓慢地、以一种完全违背常理的方式……熔化了。
是的,熔化。
深褐色的斑点,如同被无形的火焰舔舐,化作了一小撮极其细腻、闪耀着温暖而柔和光泽的金色粉末。
那粉末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沉淀了漫长岁月的温度,轻盈却又沉甸甸地落在她的掌心。
林穗岁怔怔地看着掌心里那点奇异的金粉,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奶奶的老年斑……真的……熔化成了金粉!
这……这就是电话里那个声音所说的……“更有价值的东西”?她猛地抬起头,视线再次投向病床上依然沉睡的奶奶。
奶奶的脸色似乎比刚才更加苍白了一些,但依旧宁静,仿佛只是陷入了一个格外安稳的午觉。
但林穗岁比谁都清楚,奶奶的生命正在一点一滴地流逝,就像风中摇曳的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而她掌心的这撮金粉,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古老而神秘的能量,一种足以用来进行某种非凡“交换”的力量。
“更有价值的东西……”
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这几个字像一道惊雷,在瞬间劈开了她脑中所有的迷雾和混沌。
灵魂黑市……那个用骨灰换取阳寿的传闻……
江砚深那匪夷所思的阴间审计……
当掉奶奶身上这些“时间留下的记号”……
所有之前看似孤立、诡异、毫无关联的碎片,在这一刻,在她掌心这撮散发着温暖光泽的金粉面前,终于被一条无形的线强行串联起来,构成了一条令人脊背发凉的、通往黑暗深渊的路径。
这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绑架勒索电话。
这是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邀请。
一个通往未知,通往黑暗,也可能……通往她所渴求的真相的邀请。
林穗岁攥紧了拳头,掌心的金粉被紧紧包裹,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让她更加清醒。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奶奶,眼神里翻涌着无数复杂的情绪:难以割舍的亲情,撕心裂肺的挣扎,孤注一掷的决心……最终,所有的情绪都被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的坚定所覆盖。
她要拿回那个箱子。
为了奄奄一息的奶奶,为了生死未卜的江砚深,更为了揭开这一切背后那令人窒息的真相。
她站起身,动作轻柔却迅速地从旁边的柜子上取下一个干净的无菌采样袋,小心翼翼地将掌心的金粉倾倒进去,封好袋口,然后塞进了最贴身的口袋里,仿佛那是什么滚烫的烙铁。
然后,她毅然决然地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ICU病房。
医院长长的走廊依旧灯火通明,墙壁白得刺眼,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药物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病气混合的味道,冰冷而压抑。
林穗岁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
她的血液在血管里奔腾、叫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极致恐惧和病态兴奋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像一团无形的火焰,在她身体里熊熊燃烧,将她包裹。
她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究竟是地狱还是救赎。
但她知道,她别无选择,必须去。
根据那个神秘电话后续发来的简短信息指示,林穗岁来到城市边缘,一座早已废弃多年的纺织工厂。巨大的厂房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匍匐在灰蒙蒙的天空下。
锈迹斑斑的铁门紧闭着,上面挂着一把巨大的、同样锈蚀严重的挂锁,锁孔里塞满了灰尘和蛛网,无声地宣告着此地的荒凉与禁忌。
但在大门旁边,靠近地面不起眼的角落里,却用猩红色的油漆潦草地喷涂着一个指向侧面的箭头。箭头指向旁边一扇半人高的、不起眼的小铁门,那门虚掩着,露出一道漆黑的缝隙。
林穗岁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工业废料的酸腐气味和植物腐烂的潮湿气息。她定了定神,伸出手,推开了那扇发出刺耳“吱呀”声的小门。
门后并非预想中的废弃车间,而是一条极其狭窄、仿佛被两边高墙挤压出来的幽深巷道。
巷道两侧是冰冷粗糙的水泥高墙,向上延伸,几乎遮蔽了所有的光线,只在头顶留下一线狭窄而阴沉的天空,像一道灰色的伤疤。空气在这里变得粘稠而滞重,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气味——浓重的潮湿霉味、水泥的粉尘味、隐约的铁锈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从遥远地方飘来的、属于香烛燃烧后的特殊味道。这味道让她感到莫名的压抑,甚至有些喘不过气。
她咬紧牙关,沿着这条仿佛没有尽头的巷道向前走去。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吞噬了一部分,透着诡异的沉闷。两侧的高墙上布满了斑驳的水渍和深色的苔藓,有些地方还有模糊不清的涂鸦,像是某种扭曲的符号。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更长,时间感在这里似乎也变得模糊不清。直到前方终于出现了一扇更加破旧、更加不起眼的木门。
这扇木门矮小而斑驳,油漆早已剥落殆尽,露出底下朽坏的木质纹理。门上没有任何标识,没有门牌,没有记号,只有一道细长的、垂直的裂缝,从门缝里,隐约透出一点昏黄摇曳的光线,以及一种低沉的、如同无数蚊蝇嗡鸣般的嘈杂人声。
林穗岁知道,目的地到了。那个“更有价值”的交易场所。
她再次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胸腔里剧烈的心跳,伸出手,推向那扇仿佛一碰就会散架的木门。
木门应声而开,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一股难以形容的、浓烈到几乎令人作呕的气味,如同实质的浪潮般扑面而来,瞬间攫取了她的呼吸,熏得她眼前发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呕吐出来。
那气味是如此的复杂而污浊,混杂着腐烂血肉的腥臭、燃烧劣质香烛的烟火气、廉价刺鼻香水的甜腻、汗液与污垢发酵的酸腐,以及某种更深层次的、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坟墓深处的阴冷与败坏。这所有的气味恶意地纠缠、堆积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形成了一种能直接侵蚀感官的毒瘴。
她强忍着不适,用力眨了眨眼睛,好一会儿才勉强适应了门内昏暗的光线,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这是一个巨大的、向地下延伸的空间,天花板低矮,支撑柱粗糙而歪斜,空气污浊不堪,灯光极其昏暗,只有几盏悬挂在不同角落的、瓦数极低的白炽灯泡,散发着有气无力的、昏黄的光芒,在浓厚的烟尘和污浊空气中投下摇曳不定、扭曲变形的光斑和阴影。这里仿佛是一个被遗忘在城市地下的、不见天日的巢穴。
无数的人影,就在这片昏暗的光与影之中晃动着,拥挤着,像一群迷失在幽冥地府的鬼魂,飘忽不定,悄无声息,又带着一种诡异的躁动。
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从破旧的工装到看似体面的西装,从暴露的短裙到严实的罩袍,但无论穿着如何,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相似的、难以形容的表情——混合着贪婪、渴望、恐惧、麻木,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狂热。他们摩肩接踵,在狭窄的过道中穿梭、低语、交易,眼神警惕而空洞,像一群被欲望驱使的行尸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