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地下巢穴污浊黏腻的气息，仿佛还湿漉漉地贴在她的皮肤和发梢上，未及散去，口袋里的手机便开始以一种近乎痉挛的频率疯狂震动起来，紧贴着大腿的布料传递着焦灼的电波。
屏幕亮起，苏小暖的名字在幽暗的光线下跳跃，后面缀着一串惊心动魄的感叹号，像一排失控的心电图。
林穗岁微蹙的眉头牵动了眉心，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划过冰冷的屏幕接通。一股浓郁得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消毒水气味，蛮横地穿透听筒，扑面而来，与她身上残留的地下秽气形成了尖锐而诡异的对比。
“穗岁！穗岁你快看！奶奶她……”
苏小暖的声音细弱而急促，像被风扯破的丝绸，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湿漉漉的哭腔。背景音里，ICU病房特有的、冰冷而规律的仪器滴答声，清晰得如同敲在林穗岁的心尖上。
她的心骤然缩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连带着虎口上那枚陈年烫伤的疤痕，也泛起一阵隐秘而灼热的痛楚。
“奶奶怎么了？！”她的声音绷紧，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
“她、她刚才突然醒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动着，就是要点那个……就是上次我偷偷带进去，你说像烟又不像烟的那个，那个细细的线香……”
苏小暖显然是吓坏了，话语颠三倒四，逻辑混乱，只剩下本能的恐惧和求助。
“然后呢？”
林穗岁强迫自己冷静，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的软肉，留下几道 crescent-shaped 印痕，试图用疼痛来锚定自己快要飘散的思绪。
“她就拿着那个线香，颤巍巍地，在、在半空中比划……那烟……那烟飘起来，好像……好像有字！”
烟？字？
林穗岁脑海里“嗡”地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断裂了。奶奶神志不清时，用枯瘦的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画，或是用揉皱的黄纸写下一串串无人能懂的股市代码的画面，瞬间与眼前的情景重叠。那是她们之间，一种延续多年的、心照不宣的密码。
“你看清楚是什么字了吗？！”她追问，声音因急切而拔高。
“看不清啊！那烟太淡了，飘一下就散了！我、我用手机录下来了，可是屏幕反光得厉害，手也抖得不行……”
听筒里传来苏小暖慌乱翻找东西的窸窣声，伴随着压抑的抽泣。
林穗岁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将胃里翻腾的恶心感和喉咙口那股来自地下巢穴的腥臭一同压下去。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她猛地想起了自己背包里常年备着的一样东西——那是为了应对某些特殊“业务”场合准备的，一块折叠得方方正正、洁白如雪的细棉布，触手微凉，本是用于某种特定仪式，却在此刻有了意想不到的用途。
她迅速摸索着掏出手机，在挂断电话前，用尽力气低吼了一句，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用微信发给我！现在！快！”
电话挂断的瞬间，微信提示音几乎同时响起，苏小暖的视频文件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迫不及待地传送过来。
点开视频，画面剧烈地晃动着，ICU病房顶灯惨白的光线在镜头前晕开、晃动，形成一片模糊的光斑。只能隐约看见一只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瘦得只剩下骨头和一层薄皮的手，正颤抖地捏着一根细长的线香。线香顶端燃着一点微弱的红光，如风中残烛。
那线香逸出的烟气，淡得几乎透明，在干燥的空气里无声地飘散、扭曲、变形，如同水墨入水，瞬间晕开，几乎捕捉不到任何可辨认的形状。
林穗岁屏住呼吸，将手机屏幕的亮度调至最高，刺目的白光让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她从背包里抽出那块崭新的、雪白的细棉布，小心翼翼地展开，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古物，然后轻轻覆盖在手机屏幕上。
纯白的布料像一层细密的滤网，瞬间滤去了屏幕上杂乱刺眼的光线，也仿佛奇迹般地吸附住了视频里那缕飘忽不定、稍纵即逝的烟气。
透过薄薄的、带着细微纹理的布料，那微弱到近乎虚无的烟雾轨迹，在纯白无暇的背景映衬下，竟奇异地清晰了那么转瞬即逝的万分之一秒。
奶奶的手势缓慢而滞涩，却带着一种与她病危状态全然不符的、近乎固执的笃定。
烟雾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如同一场无声的哑谜。
林穗岁眼睛一眨不眨，瞳孔微微放大，她天生对数字和图形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对这种转瞬即逝、需要直觉捕捉的图形密码，更有一种近乎本能的解读力。这是刻在她骨子里的天赋，或许也源自那位曾是典当行掌柜、精通各种隐秘记号和行话的奶奶。
那扭曲缠绕、聚散无常的烟痕，在她专注的凝视下，仿佛被赋予了意义，在她意识深处慢慢重组、分离、最终显现出清晰的轮廓。
做。
空。
制。
药。
股。
五个字，如同五道无声的惊雷，在她颅内轰然炸开，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做空制药股！
几乎就在这五个字在她心中成型的同一瞬间，她的另一只备用老人机——那只专门用于接收特定信息的、老旧却可靠的手机——也开始疯狂地、执拗地震动起来。屏幕上接二连三地弹出推送新闻的提示框，密密麻麻，闪烁着不祥的光芒。
【XX制药集团股价午后离奇闪崩，半小时内触及跌停！】
【市场恐慌情绪迅速蔓延，医药板块遭遇集体下挫！】
【巨额做空势力疑云密布，XX制药集团或面临前所未有的重大危机！】
林穗岁握着两部手机的手指，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混杂着震惊、荒谬与难以置信的激动。
奶奶……奶奶竟然用这种方式……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以如此诡秘的方式，向她传递了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就在这时，苏小暖的电话再次急促地打了进来，这次她的声音里除了惊魂未定，更多了一种后怕和难以言说的怪异颤抖。
“穗岁……刚才……刚才护士来清理奶奶掉在床单上的香灰……在里面……在里面发现了个东西……”
“什么东西？”林穗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一个……一个珍珠耳环，很小很小的一个，样子看着很旧了，但是……”
苏小暖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鼓足勇气，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般钻入林穗岁的耳朵。
“但是……那个珍珠的光泽，跟我妈留给我的那个好像……我妈说，那是她年轻的时候，在一个顶有钱的太太家里做保姆，那个太太人特别好，看她喜欢就送给她的……”
林穗岁的心跳，在那一刻，仿佛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重重地漏跳了一拍。
珍珠耳环？旧的？
江砚深。
那个名字，如同条件反射般，瞬间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随之而来的，是那个总是戴着一副深色茶晶墨镜，眼角下方缀着一颗极其细微的泪痣的男人模糊的侧影。以及他偶尔提及的，关于他母亲的、语焉不详的只言片语。
那枚意外混杂在濒死老人香灰里的、小小的、旧旧的珍珠耳环，像一根淬了冰的细针，带着宿命般的寒意，毫无预兆地、精准无比地刺破了某个她从未触及、却又似乎早已存在的巨大秘密的表层薄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