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寿材店,林穗岁没有立刻回医院。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落在身上,却驱不散心头那片突如其来的阴翳。那枚奇异的授权书被她贴身收好,隔着薄薄的布料,冰凉坚硬的触感持续不断地传来,像一块融化不了的寒冰,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如同心跳般的微弱震动,固执地提醒着她方才发生的一切,真实得近乎荒诞。
脑子里像塞进了一团乱麻。江砚深那双罕见的重瞳,深邃难懂,此刻在她眼前反复闪现;那串神秘的编号,每一个数字的排列都仿佛带着某种未知的规律,敲击着她的神经;还有寿材店老板那张因极致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这些画面交织、旋转,让她有些眩晕。
她对还怔在原地的陈伯低声嘱咐了几句,让他先按恢复后的价格定好棺材。陈伯像是还没从震惊中完全回过神,眼神有些涣散,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林穗岁没再多言,转身拐进了殡葬街旁边一条更狭窄、更阴暗潮湿的小巷。
巷子里的光线骤然暗淡下来,空气也变得浑浊滞重。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劣质线香、纸钱元宝以及各种不知名祭品燃烧后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比外面那条街上的更加刺鼻,带着一种陈腐和绝望的气息。墙壁上渗着水渍,留下深浅不一的霉斑,脚下的石板路也湿漉漉的,踩上去黏腻腻。
巷子深处,光线最晦暗的地方,隐约有几个人影攒动。他们围着一个临时搭起的小摊,身形都有些鬼祟,压低了声音在交谈着什么。
摊主是个瘦小的男人,戴着严实的口罩,只露出一双不停转动的三角眼,闪烁着精明而警惕的光。摊位上空空荡荡,只铺着一块脏兮兮的黑色绒布,像是从哪里扯下来的旧窗帘。绒布上用白色记号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往生通道,优先办理,价高者得。”字迹潦草,透着一股急功近利的粗糙感。最扎眼的,是绒布正中央贴着的一张格格不入的、打印出来的黑白二维码。
几个穿着不同寿衣店工服的人正围着摊主,面红耳赤地争吵着,空气中弥漫着焦躁和贪婪。
“凭什么他能插队?老子排半天了!”一个粗壮的汉子吼道,唾沫星子横飞。
“他加钱了!一百块买个优先号,听不懂人话?”另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回呛,手里捏着几张皱巴巴的钞票。
“放你娘的屁!昨天还是五十!你们他妈的钻钱眼里了?比抢还黑!”
原来是黄牛。林穗岁的心沉了下去,眼神也随之冰冷。连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都要排队,都要被这些人像苍蝇一样叮上来,扒掉一层皮。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还在ICU里与死神争夺时间的奶奶,想起了刚才寿材店老板那副贪婪又恐惧的嘴脸。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夹杂着深深的无力感,从心底“噌”地一下窜了上来,烧得她四肢百骸都有些发僵。
她默默地挤进了人群,脚步有些沉重。她的目光越过那些争吵不休的黄牛,径直落在那块黑白分明的二维码上。
旁边一个染着黄毛的年轻黄牛斜睨了她一眼,目光在她那件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旧T恤上打了个转,嘴角撇出一丝轻蔑的嗤笑:“喂,小姑娘,看热闹去别处,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没钱就赶紧滚蛋,别挡着我们做生意!”
林穗岁像是没听见他的话,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她沉默地从随身携带的那个洗得泛白的布袋里,慢慢摸出了一根东西。
那是一根哭丧棒。
殡葬职业高中实操课上用过的道具,因为匆忙,没来得及放回学校,就一直被她塞在布袋的角落里。最普通的那种,用廉价的白纸层层包裹着一根细长的木棍,顶端扎着一团象征性的白色纸花。平日里,它只是个教学用具,冰冷而无意义。
但此刻,当林穗岁将它握在手中时,那粗糙的纸面和木棍的触感,却仿佛传递来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力量。
她缓缓举起了哭丧棒,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在周围人或诧异、或嘲弄、或不耐烦的目光中,她用哭丧棒顶端那团白色纸花的中心,轻轻对准了摊位绒布上的那张二维码。
所有人都愣住了,争吵声戛然而止。他们像看一个精神失常的疯子一样看着林穗岁。
“嘿!你他妈干什么!”那个三角眼摊主最先反应过来,脸色一变,又惊又怒,伸手就想去拍掉她的哭丧棒。
但已经晚了。
就在摊主的手即将触碰到哭丧棒的瞬间,那顶端白色纸花的褶皱深处,似乎有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幽光,如萤火般一闪而逝。
没有手机扫描时那熟悉的“滴”声。
寂静中,只有摊主随意放在桌角充电的那个破旧二手手机,屏幕毫无征兆地、突兀地亮了起来。
屏幕上没有出现任何支付界面,而是缓缓浮现出一行惨绿色的字。那字体扭曲变形,像是从幽冥地府深处渗透出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感:
「该账户已往生,无法办理业务。」
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凝固成冰。
刚才还为了“优先号”争吵叫骂得面红耳赤的黄牛们,像是一瞬间被人掐住了脖子,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一点都发不出来。他们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惨白如纸,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像是真的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往…往生了?”一个黄牛声音颤抖,结结巴巴地重复着屏幕上的字,带着哭腔。
“谁…谁往生了?这…这码…扫出鬼了?!”另一个黄牛牙齿打颤,声音尖利得变了形。
那个三角眼摊主更是像被雷劈了一样,浑身筛糠般剧烈地抖动起来,指着林穗岁,嘴唇哆嗦得不成样子:“你…你……你做了什么?!”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手机屏幕上的那行惨绿色字迹忽然一阵剧烈的闪烁,紧接着,变成了一个更加诡异、更加刺眼的错误提示页面。
鲜红色的“ERROR 404”占据了屏幕的中央,像是一道来自地狱的警示符,下面,断断续续地跳出几行令人费解的乱码:
「……交易失败……」
「……账户关联异常……」
「……检索到最近操作:尾号XXXX账户于X年X月X日X时,向‘江月华’账户转账……金额:500,000……」
江月华?!
林穗岁的瞳孔骤然紧缩,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
这个名字……
她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行模糊的日期和时间,每一个数字都像是带着尖刺,狠狠扎进她的眼睛,也扎进她混乱不堪的思绪。
那个时间点……
像一道划破夜空的惊雷,劈开了她脑海中所有的混沌迷雾,将一些原本模糊不清的线索,瞬间清晰地串联了起来。
江砚深。
他母亲的名字,好像就叫江月华!
而那个日期,那个被错误信息模糊处理过的日期,不就是警方对外公布的,他母亲“自杀”身亡的日期吗?!
最后一笔转账?转给谁了?为什么会以这种诡异的方式,在这个破旧的二手手机屏幕上显示出来?
林穗岁握着哭丧棒的手指,再次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这一次,比在寿材店时更加强烈,更加汹涌,仿佛有一股冰冷的电流,沿着哭丧棒,直窜她的四肢百骸,让她整个人都僵硬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