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乎是撞出了那片喧嚣的人群，后背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灼烤着，留下滚烫的触感。

一头扎进旁边一条窄巷，仅容一人侧身而过。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医院走廊里那种刺鼻的消毒水味，还有角落里隐约传来、类似烂水果的酸腐气，浓烈得令人窒息。她后背紧紧抵上冰冷粗糙、带着湿气的墙面，汲取着那一点点凉意。肺部像被扯裂般火烧火燎地疼，她只能张大嘴，贪婪地吸着污浊的空气，胸口因为剧烈的喘息而急促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微小的杂尘。汗水沿着额角蜿蜒滑落，濡湿了鬓角的碎发，黏在皮肤上，又痒又腻。

掏出那只惹出滔天祸事的破手机，屏幕漆黑一片，像一块冰冷的墓碑。她用指腹反复按压侧面的开关，指尖下的塑料毫无生机，它彻底死了，像块沉甸甸的废铁。

江月华。

五十万。

那个特殊的日子。

这几个字词沉甸甸地悬在心口，像几块未经打磨的顽石，硌得人生疼。信息太少，碎片一般，却又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无数混乱的涟漪，一圈圈扩散，牵扯出无数光怪陆离的猜测。太阳穴被这无形的丝线勒得突突直跳，带来一阵阵尖锐的胀痛。

必须冷静下来。她需要一个锚点，在思维的风暴里稳住自己。

她抬起微颤的右手，狠狠掐在自己左手虎口那块浅白色的旧疤上。那是很多年前不小心被滚烫的油溅到的痕迹，此刻，尖锐清晰的痛感穿透麻木，像一根冰锥刺入混沌的脑海，让她被恐惧和疑云搅浑的思绪稍稍清明了几分。

得先找个地方落脚。然后，必须想办法联系江砚深。

可手机坏了，怎么联系？用她自己那个？

她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那个屏幕已经有些刮花的老年机，按亮屏幕。幽蓝的光线下，是奶奶插着呼吸机躺在ICU里的照片，背景是各种冰冷闪烁的仪器和缠绕的管线，奶奶的脸颊瘦削，双眼紧闭。那张照片是她去看望时偷偷拍下的，提醒自己时间的紧迫。

医药费、护理费、营养费……每一个词都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她单薄的脊背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每一天都在烧钱，每一秒都是煎熬。

她想起那个加急的订单——给一位据说明天就要入殓的老先生赶制一套寿衣。客户出手相当阔绰，预付款就给了一半，剩下的尾款，是奶奶下一阶段治疗的救命钱。

这活儿不能耽误，钱不能断。一分一毫都关系着生命。

她闭了闭眼，眼睫轻颤，强行将心里那片翻腾着惊涛骇浪的海压下去，暂时封存。转身，脚步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急促，走出了阴冷的小巷。她对这片老城区很熟，熟门熟路地朝着客户提供的临时工作室走去。

那地方藏在一栋老旧居民楼的深处，租的一个小单间，连窗户都没有。楼道里堆满了邻居家的杂物，散发着陈年的灰尘味，光线昏暗得如同黄昏。她用钥匙打开吱呀作响的旧木门，一股布料、灰尘和廉价樟脑丸混合的、有些呛人的气味扑面而来。头顶悬着一盏孤零零的白炽灯泡，拉线开关垂下来，灯泡发出昏黄无力的光，勉强照亮一小片空间。

她从随身的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件已经裁剪好的黑色暗纹真丝寿衣料子，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料子触手冰凉丝滑，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光泽。她将它平整地铺在房间中央那张桌面斑驳、布满划痕的旧木桌上。旁边放着一小卷金线，是客户特意送来的，光泽亮丽，要求在袖口和领口用这金线绣上“福寿延年”四个字。

架好那个廉价的、用胶带缠过的手机支架，她点开了手机里那个熟悉的直播软件图标。这是她最近才琢磨出的“开源”方式——直播刺绣。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还算拿得出手，运气好的时候，能收到一些观众打赏的虚拟“纸钱”特效，积少成多，再通过平台特定的、有些麻烦的渠道，想办法换成能支付奶奶医药费的现金。过程繁琐，甚至有些荒诞，但她别无选择。

直播间标题简单粗暴，透着一股为生计奔波的急切：【赶工！急活儿！给老神仙绣新衣服！】

很快，屏幕上显示观看人数从零变成了几个，然后是十几个。屏幕下方开始滚动稀稀拉拉的弹幕。

【哟，主播今天上线挺早啊，又绣啥好东西呢？】

【啧，这黑黢黢的料子……寿衣？主播你口味真重。】

【金线配黑真丝，看着挺贵气，手工活儿不容易啊。】

【楼上的懂行！不过大晚上看这个，还是有点瘆得慌……溜了溜了。】

【主播加油！手艺人吃饭！】

林穗岁没有抬头去看那些或好奇、或调侃、或不适的弹幕，她的视线完全落在指尖。她捻起细长的绣花针，熟练地穿好金线，指尖在微凉光滑的丝绸上落下第一针。金线在墨黑的布料上缓缓延伸，像一道细微的闪电划破夜空，开始勾勒“福”字的偏旁部首。

动作是熟练的，近乎一种肌肉记忆，刻印在她的指尖和神经末梢。但她的心思，却像脱缰的野马，完全不在针线之上。

五十万……在那个特殊的日子转出……

为什么是这个数字？不多不少，正好五十万。在那个年代，这是一笔巨款。

那笔钱最后去了哪里？流向了谁的手中？变成了什么？

通货膨胀……货币贬值……这些冰冷的经济学名词，此刻却无比具体地在她脑海中盘旋。

她对数字和钱，有着近乎偏执的敏感。奶奶生病后，每一分钱她都要 meticulously 计划，掰成几瓣来花，对物价的细微波动更是了如指掌，像个经验丰富的市场分析师。

手上的金线依旧平稳地在墨黑的丝绸上游走，勾勒着笔画，但她的脑子里却像有一台老旧却仍在高速运转的计算机。二十多年前的五十万，如果只是简单地存放在银行，或者压在箱底，经过这么多年的通货膨胀，货币贬值，放到现在，它的实际购买力还剩下多少？恐怕连支付奶奶一个月ICU的费用都远远不够。那点钱，在时间的洪流中，会被稀释得微不足道。

可如果……那不是一笔普通的赠予或转账呢？如果那笔钱的意义，并不在于它当时的票面价值呢？如果那是一笔……投资？或者，更隐秘些，是某种不记名的……交易凭证？像一张不会说话，却能证明某些事情的收据？

指尖猛地一顿，针尖在光滑的丝绸上留下一个微不可察的偏离点，像心跳漏了一拍。

不对，她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个念头。不能这样胡思乱想。江月华，那个在江砚深描述中温柔、善良、甚至有些软弱的女人，怎么会和冷冰冰的“交易”扯上关系？那太违和了。

可这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潮湿墙角滋生的霉菌，带着顽固的生命力，在她思维的缝隙里疯狂蔓延，怎么也遏制不住。

她无意识地瞥了一眼手机屏幕，直播间里，几个观众零星地打赏了几张飘飘忽忽、带着火焰特效的虚拟纸钱。这些最终能换成维持奶奶生命的钱。

钱……钱……生存的必需品，欲望的催化剂，秘密的掩护……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寿衣胸口那一大片平整光滑、如同浓墨夜空的黑色留白上。那里本该绣上象征吉祥如意的图案。

一个近乎荒诞、甚至有些亵渎的念头，毫无征兆地闯入了她的脑海。

下一秒，她的手指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有了自己的意识，以一种近乎狂热的速度飞快地动作起来。金线不再依循着代表福气的吉祥文字笔画，而是绣出了一条上下起伏、蜿蜒曲折的怪异曲线。这条金色的线条，从左至右，在墨黑的丝绸上延伸，时而陡峭地攀升，仿佛直冲云霄，时而又断崖式地暴跌，坠入深渊。

直播间的弹幕瞬间像被投入了滚烫热油的水，炸开了锅。

【？？？主播绣的是个啥玩意儿？抽象派？鬼画符？】

【看着像心电图？不对啊，谁家心电图长这样？跟过山车似的！刺激！】

【这曲线……我怎么看着有点眼熟……等等……卧槽？！这不是我们财经课上老师画吐了的近二十年通货膨胀曲线图吗？！主播你疯了？！在寿衣上绣这个？！嫌老人家走得不够通透是吧？！灵魂都要被这曲线绕晕了！】

【神人啊！行为艺术？还是真疯了？这脑回路我跪了！】

【我打赌这衣服绝B卖不出去了……客户看了不得当场气活过来？】

林穗岁像是完全屏蔽了外界的干扰，没有看见弹幕里那些刷屏的问号和惊叹号，更没理会那些疯狂的吐槽。她全神贯注，指尖翻飞，如同一个着了魔的艺术家，将那条代表着货币购买力在时间长河中残酷变化的经济曲线，用灿烂夺目的金线，一针一线、密密实实地绣在了这件为逝者准备的黑色寿衣之上。

晦涩，隐秘，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黑色幽默，和一种只有她自己能懂的、近乎绝望的探寻。

就在她落下最后一针，手指熟练地收紧线尾，剪断金线的瞬间，直播间的手机屏幕上猛地金光大盛！

那些观众之前打赏的、飘飘忽忽的虚拟纸钱特效，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汇入她后台的账户余额数字里。它们在屏幕中央疯狂地旋转、聚合、压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揉捏塑形，最后“啪”的一声轻响，竟然变成了一张张……印刷精美、带着复杂水印的虚拟债券？！

屏幕下方瞬间被一连串密集的问号和惊叹号彻底刷屏，卡顿了几秒才重新滚动起来。

【？？？？？？】

【我靠！系统bug了？还是主播你偷偷改打赏特效了？纸钱变债券？我活了二十多年真是头一回见！】

【抗通胀国债？！还是虚拟的？！平台什么时候出了这功能？也太硬核了吧！跟主播绣的曲线倒是挺配……】

【等等！你们快看那债券右下角的水印！放大看！那是个啥图案？看着有点怪……不像官方logo啊……】

林穗岁也彻底愣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血液仿佛瞬间涌上头顶，又骤然退去，留下冰冷的晕眩感。

她下意识地凑近手机屏幕，几乎将脸贴了上去，眯起眼睛，努力辨认那张虚拟债券右下角那个极其细微、近乎难以察觉的暗纹水印。由于像素和屏幕的限制，图案有些模糊不清。

那是一个小小的、不规则的圆形轮廓，边缘带着几个深浅不一的缺口……像是什么东西咬过留下的痕迹……一个……牙印？

这个牙印……这个形状……这几个独特的缺口……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成最细小的针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这牙印的形状和缺口的位置，分明是奶奶那副戴了几十年、前两年啃苹果不小心磕掉了一小块边角的旧假牙，留下的那个独一无二、她再熟悉不过的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