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上微弱的光线，像一层薄薄的水银，流淌在她焦灼而苍白的脸上。

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虚拟键盘上飞快地敲下那串冰冷的字符：“LGD-Lab”。每一次敲击，都像是在叩问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屏幕上瞬间刷出万花筒般杂乱无章的结果：一个图标粗糙、名字透着廉价感的网络游戏公会；一种从未听闻、结构式复杂到令人头晕的化学试剂；甚至还有一个logo土得仿佛能掉下渣来的十八线服装品牌，带着上个世纪的审美。

没有一个，哪怕一丝一毫，能和那个诡异的“轮回贷”扯上关系，更别提那张仿佛来自冥府的凭证，以及那串烙印在她脑海深处的“钥匙”序列号。

“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林穗岁低声呢喃，更像是一声压抑的呜咽。她烦躁地伸手，胡乱扒拉了一下额前有些枯黄、因汗湿而黏在一起的短发。这破旧的OS机，偏偏在最要命的时候，像个迟钝的老头，固执地沉默着。

心底的不甘像野草般疯长，她咬着下唇，指尖再次动作，尝试着不同的排列组合。加上了这座阴雨连绵的城市名“云城”，加上了那个突兀的门牌号“704”，甚至，在一个近乎绝望的瞬间，她异想天开地敲下了“轮回”、“凭证”。

搜索结果的页面依旧空旷得令人心慌，干净得像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彻底冲刷过，只留下白茫茫的一片。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无声的拒绝彻底击垮，准备重启这台不靠谱的老伙计时，外面，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鼎沸的人声。那声音起初像是远处闷闷的雷，随即迅速汇聚、发酵，变成一股汹涌的浪潮，如同烧开了的水，咕嘟咕嘟地，带着滚烫的焦灼，朝着她这间隐没在巷弄深处、毫不起眼的小店猛扑过来。声浪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仿佛要将这逼仄的空间彻底淹没。

“开门！林老板！开门啊！！”尖锐的、嘶哑的、男男女女混合在一起的叫喊，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急切。

“换钱！我们是来换阳寿的！”

“老板娘！看看我家的冥币！我烧了一辈子！够不够？够不够再续一年阳寿啊？！”

“我有祖传的金元宝！你看！真的是金的！看看这个成色！能换多少？！”

“美金！崭新的美金！林老板你看看！换不换啊？！求你了！”

林穗岁猛地抬起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跳了一拍，随即又不受控制地疯狂擂动起来，撞击着她的胸腔，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回响。

换阳寿？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那扇紧闭的、冰冷的卷帘门边，浑身僵硬地蹲下，猫着腰，将眼睛凑近底下那条因常年使用而略微变形、透着微光的窄窄缝隙，小心翼翼地向外窥探。

视线所及之处，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像退潮后拥挤在滩涂上的鱼群，密密麻麻，看不到尽头。男女老少，形形色色，每个人的脸上都扭曲地混合着两种极端的情绪——一种是近乎燃烧的狂热，另一种是深入骨髓的极致恐惧。他们手里疯狂地挥舞着花花绿绿的冥币，有崭新得像是刚从流水线上下来，也有陈旧得边缘都已磨损发毛，甚至有人像抱着最后的希望一般，紧紧抱着一捆捆黄白色的纸钱，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人群的情绪像一锅煮沸的粥，黏稠而滚烫，彼此推搡着，叫嚷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怪味道——廉价香烛的甜腻、劣质纸张燃烧后的灰烬气、以及人群聚集时不可避免的汗水和绝望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林穗岁感觉自己的大脑像一团被搅乱的浆糊，嗡嗡作响，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荒诞离奇的一幕。这些人……是集体疯了吗？

“林老板！快开门吧！我们都打听清楚了，现在只有你这里还能换！”一个嗓音尖利得像能划破玻璃的中年女人，脸几乎贴在了门缝上，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骇人的光，声嘶力竭地喊道。

“是啊！轮回银行的系统全都崩了！所有人的信用额度一夜之间全都没了！清零了！”

“听说是被什么……什么东西给攻击了！现在只有最原始的这种……这种纸钱还能计价了！”

“我爸就剩最后一口气吊着了！求求你！林老板！行行好！给我换点阳寿吧！求求你了！”一个年轻男人泣不成声，额头抵着冰冷的铁门，发出“咚咚”的闷响。

混乱的叫喊声、凄厉的哭嚎声、卑微的哀求声，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交织缠绕在一起，钻进她的耳朵，几乎要掀翻她这间小破店脆弱的屋顶。

林穗岁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轰然倒塌，碎裂开来。

轮回银行？系统崩溃？信用清零？

这不就是……这不就是刚刚发生在她手机上的一切吗？！那刺眼的【信用超标！】，那冰冷的【销户】！

原来……不是只有她一个人！是整个系统……整个赖以生存的规则，都出了问题！

一种冰凉彻骨的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并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人群因为彻底的绝望而变得更加疯狂，失去了最后一丝理智，开始有人不再只是叫喊，而是用拳头、用脚，甚至用随身携带的硬物，用力捶打、拉扯着卷帘门。有人试图用带来的工具撬开门锁，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哐当！哐当！哐当！”

薄薄的铁皮门板被砸得如同暴风雨中的破船，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和剧烈的震动。

林穗岁脸色惨白如纸，后背死死地贴着身后冰冷的墙壁，墙体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衫，渗入她的皮肤，让她止不住地颤抖。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门板传来的剧烈震动，以及门锁处传来的令人绝望的断裂声。

她的小店是做殡葬一条龙服务的，在这间逼仄的库房里，堆积如山的，最多的就是……

一个近乎荒诞，却又如同黑暗中的火星般带着一线生机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疯狂闪过，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

她猛地一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身，毫不犹豫地冲向库房深处。

库房里阴冷潮湿，常年不见阳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木头和灰尘混合在一起的霉味，让人感到压抑而窒息。一排排高大的货架上，整齐地码放着各式各样的骨灰盒，黑色的、白色的、玉石的、木质的……在角落里那盏昏暗的节能灯泡惨白的光线下，它们静默地散发着一层冰冷而沉默的光泽，像一座座等待被认领的坟墓。

“冷静！冷静！”她对自己低声嘶吼，试图驱散心头如同野草般疯长的恐惧，但紧紧握紧的拳头却在微微发抖，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安。

外面的砸门声越来越响，卷帘门连接处已经开始出现细微的变形，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不能再等了！再这样下去，门被撬开，这群失去理智的人冲进来，后果不堪设想！她甚至不敢去想象，那将会是怎样一幅人间炼狱般的景象。

她的目光如同无助的困兽，在那些沉默的骨灰盒上快速扫过，最终，她的视线，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一般，死死地定格在每个盒子底部那一行细小的、或烫金、或烙印的编号上。

这些编号是厂家出厂时就打上的，每一个都独一无二，原本只是为了方便管理库存，防止在混乱中拿错。

独一无二……管理……编号……凭证……

林穗岁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地起伏着，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像是黑暗中划过的一道闪电，照亮了她混沌的思绪。

她不再犹豫，转身，一把拉开库房通往店面的那扇狭小木门，对着外面已经近乎疯狂的人群，用尽全身力气，声嘶力竭地嘶吼道：“都他妈别挤了！想换的就给我老老实实排队！！”

声音因为用力而变得有些嘶哑，甚至破音，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和莫名的穿透力，如同平地惊雷，竟然暂时压过了外面嘈杂的声浪，让疯狂的人群的动作都为之一滞。

“谁再敢砸门，谁就永远别想换了！”她厉声补充道，眼神冰冷得像淬了冰，如同刀锋般扫过门缝外那一张张扭曲、绝望的脸。

人群安静了仅仅一瞬，随即爆发出比之前更大的声浪，但这一次，这声浪中，夹杂着一丝疑问、一丝希冀，以及一丝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渴望。

“怎么换？！”

“用什么换？！”

“林老板，你说句话啊！我们相信你！”

林穗岁咬紧牙关，猛地侧身，用尽全身力气让开库房门口的位置，将里面那一排排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格外肃穆的骨灰盒，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众人眼前，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就……用这个换！”

库房里那一排排冰冷的骨灰盒，猝不及防地暴露在众人眼前，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看到盒子上面的编号了吗？！”林穗岁提高声音，嘶哑地喊道，“每一个盒子，都有一个独一无二的编号，这个编号，就代表一份‘轮回储备金’！”

“认号不认人！先到先得！换完为止！”

人群诡异地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愣愣地看着那些静静伫立的骨灰盒，又看看站在库房门口，面色苍白、眼神坚定的林穗岁，眼神里充满了困惑、震惊，以及一丝难以置信。

用骨灰盒当储备金？换阳寿？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是末日来临前的黑色幽默！

但林穗岁表情严肃，眼神坚定，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

而且，巨大的恐慌已经彻底压倒了人们的理智，在轮回银行系统崩溃，所有信用清零的绝望时刻，只要有一丝希望，哪怕是再荒谬、再不可思议，他们都愿意死死抓住！

“这……这……这怎么算啊？”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头，手里紧紧攥着一把皱巴巴的冥币，声音嘶哑得像是破旧的风箱，颤抖着问道。

林穗岁指着最前面一个最基础款的黑檀木盒子，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尽可能平静的语调说道：“这种，最普通的黑檀木盒子，编号XXX001，抵……抵一年阳寿！”

她又指向旁边一个雕工精致、散发着温润光泽的玉石盒子：“那个，和田玉的，编号XXX005，抵五年！”

她随口报着价，心里却在飞速地盘算着。

这些编号……也许真的不仅仅是简单的库存代码……也许真的和那个诡异的“轮回贷”，和奶奶的失踪，和那个咳血的男人，有着某种她暂时无法理解的联系。

她的话像是一块巨石投入了死水潭，激起了惊涛骇浪。

短暂的死寂之后，人群彻底疯狂了！

“我要那个玉的！给我那个玉的！我出双倍的钱！”

“那个黑檀木的！编号001是我的！我先看到的！谁也不许抢！”

“别挤！都别挤！排队！妈的谁踩我脚了！”

“林老板！我跟你熟啊！能不能先给我换一个！我快不行了！”

林穗岁看着重新陷入混乱，但目标明确的人群，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

她知道，她暂时稳住了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