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房门口那勉强维系的秩序,脆弱得像蒙窗的旧纸,一丝微风就能将其撕裂。
林穗岁用那些承载着终结的骨灰盒,暂时压住了自家门前的汹涌人潮,但这小小的、逼仄的巷口之外,更深沉、更无序的混乱,正如同墨汁滴入清水,无声无息地洇染开来。
轮回银行系统崩溃的消息,比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传播得还要迅猛,还要致命。灭顶的恐慌之下,文明的外衣被撕扯殆尽,最粗粝、最原始的交易本能被彻底唤醒,在废墟之上野蛮生长。
有人试图用半包受潮发霉的方便面,去换邻居手里攥得发白、视若珍宝的最后几张冥钞,眼神里是赤裸裸的算计与渴望。
有人紧紧抱着祖上传下、沉甸甸的大锡箔元宝,茫然地站在街角,一夜之间,这曾经象征着财富与寄托的沉重金属,竟变得连一张粗糙的草纸都不如,无人问津。
更多的人,手里拿着各种奇形怪状、号称能“通幽”“续命”的古怪物件——褪色的符咒、干瘪的草药、甚至是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所谓“法器”,在弥漫着绝望气息的街头巷尾漫无目的地游荡。他们的眼神空洞,失去了焦点,如同被狂风吹散的蒲公英,徒劳地寻找着能让他们重新落地的价值锚点。
物价?早已是上个世纪的词汇,此刻荡然无存。
就在这片混乱图景的边缘地带,一个身影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静静伫立。
江砚深摘下了脸上那副遮挡了太多东西的茶色墨镜,露出了那双足以令人心神俱慑的、与众不同的眼睛。
层层叠叠、宛如深渊旋涡的瞳孔深处,似乎有无形的数据流,又或者说是某种更本质的信息,如同星辰轨迹般飞速闪烁、流转。他的视界,并非凡人所能理解。
他看见不远处,一个满脸油光、体型臃肿的男人,正唾沫横飞地向一个身形佝偻、几乎要被生活压垮的老妇人极力推销着一瓶浑浊不堪的液体。那玻璃瓶身粗糙,上面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还阳神水”。
“老太太,我跟您老人家说,这可是我们家祖上传下来的宝贝!真正的秘方,轻易不示人的!喝上一小口,我跟您打包票,十年阳寿打底,童叟无欺!”男人的声音带着一种虚假的、刻意的热情。
“真……真的?”老妇人的声音细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带着风烛残年的颤抖,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要……要多少纸钱?”
“哎哟,不多不多!看您老面善,跟我有缘,就这个数!”男人伸出五根沾满油污、显得格外粗短的手指,在老妇人眼前晃了晃,“五沓!得是上好的金箔纸钱,不能含糊!”
男人口中呼出的浊气,带着贪婪的味道,几乎要凝结成实质,滴落在这肮脏的地面上。
江砚深的视线,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落在了那个简陋的玻璃瓶上。他的感知中,这瓶东西散发着一种近乎“负值”的气息。
【物品本质:自来水混合劣质糖精及未知污染物】
【潜在风险:饮用极可能引发严重肠胃反应】
【当前索价:五沓上品金箔纸钱(约等于原系统信用点5000)】
【价值偏差:欺诈🚫🚫易,无法估量】
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地移开,如同扫过一件无意义的尘埃,转而投向那个唾沫横飞的男人。
男人头顶上方,一串暗红色的、仿佛随时会溃散的模糊数据若隐若现,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个体信誉评估:严重失信(历史记录涉及多起欺诈行为)】
【当前心理状态:极度恐慌下的投机行为,试图利用混乱攫取利益】
江砚深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轻蹙了一下,那细微的动作如同水面掠过一丝涟漪,随即恢复平静。他的视线越过眼前的闹剧,投向巷子更深处,那间被绝望人群半包围着的、散发着檀香和纸灰混合气味的殡葬用品店。
林穗岁还倚靠在库房那冰冷的门框上,她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水浸透的宣纸,几乎透明,但那双疲惫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明亮的光芒。
她看着外面那些为了一个冰冷的骨灰盒几乎要撕破脸皮、大打出手的人们,看着那些被恐惧扭曲、被贪婪占据的脸孔,右手虎口上那块早已褪色的陈年烫伤疤痕,此刻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炙烤着,又开始隐隐发烫,传来一阵阵熟悉的刺痛感。
不行,这样下去绝对不行。
骨灰盒的数量终究是有限的,换完之后呢?这根本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是饮鸩止渴,甚至是在这锅沸水之下,又添了一把更猛烈的柴火,只会把水搅得更浑,让所有人都沉溺其中。
这些人现在最需要的,不是虚无缥缈的承诺,而是秩序。哪怕只是临时的秩序,哪怕是她用一种近乎荒谬的方式强加给他们的秩序。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店内那些尚未完工的纸扎——眉眼尚未勾勒的金童玉女、等待书写名讳的开路神幡、骨架初成的纸马纸车……它们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静谧。
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水底的气泡,在她疲惫不堪的脑海里缓缓上浮,逐渐变得清晰、坚定。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库房里陈旧的木头和灰尘的味道,随即猛地转身,避开了门口那些焦灼而贪婪的视线,重新回到店内那片属于她的、狼藉却熟悉的空间。
她的动作陡然变得飞快,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利落。她几乎是凭着本能,从角落里堆放杂物的区域翻找出几根柔韧有余的竹篾、数张质地厚实、颜色微黄的裱纸、一小瓶早已凝结了些许颗粒的朱砂墨,以及几支笔锋已经磨秃、露出内里硬毫的旧毛笔。
没有图纸可以参照,没有范本可以模仿,一切全凭着她从小到大、日积月累练就的扎纸手艺,那早已融入骨血的肌肉记忆和对材料特性的精准把握。
她的手指如同穿花蝴蝶般灵活翻飞,竹篾在她手中弯曲、交叠、被细线牢牢固定,勾勒出骨架;厚实的黄裱纸在她指尖下被迅速裁剪、涂胶、粘贴、塑形,赋予其血肉。
她的动作快得几乎在空气中留下了淡淡的残影,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悄无声息地滴落在铺满纸屑的工作台上,迅速洇开一小团深色的、圆形的印记。
没过多久,一个穿着古式官袍、头戴乌纱帽的纸人轮廓,便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在她的手中逐渐成型,最终稳稳地立在了工作台上。
这纸人只有半人高,但身材比例却异常协调、匀称,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莫名的严肃与规整。
林穗岁拿起一支最细的秃头毛笔,小心翼翼地蘸取了那粘稠的朱砂,在那纸人光秃秃的脸上,极其郑重其事地,点上了眼睛。
笔尖落下,饱满的朱砂瞬间浸染了粗糙的纸面,留下两个鲜红的圆点。就在那朱砂彻底渗入纸张纤维的刹那,那对原本死气沉沉的眼睛,像是瞬间被注入了一缕看不见的灵魂,竟隐隐透出了一丝令人不敢直视的、难以言喻的威严。
她停顿片刻,又在那纸人官袍的前胸位置,用同样的朱砂,勾勒出一个简陋却足以辨认的图案——一个不太规整的圆圈,里面是一个笔画有些歪歪扭扭、却清晰可辨的“平”字。
“物价监督员,临时抽调上岗……”
她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疲惫,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向上扯出一个混合着苦涩、无奈与决绝的弧度。
她没有停歇,以同样的速度和专注,扎出了第二个一模一样的纸人。她将两个纸人并排摆放,它们静静地站立着,如同两个沉默无声、恪尽职守的门神。
然后,她从墙角找来两根平时用来晾晒大型纸活的长竹竿,将两个纸人分别牢牢固定在竹竿的顶端。她再次深吸一口气,用尽残余的力气,小心翼翼地将这两根顶着纸人官差的竹竿举了起来,转身,重新走回了库房门口。
外面的人群,因为长时间的焦灼等待,加上骨灰盒那巨大的诱惑以及彼此之间因拥挤而产生的摩擦,情绪已经像一锅即将沸腾、冒着密集气泡的开水,躁动不安,随时可能彻底失控。
“林老板!到底还换不换了?!给句准话啊!我们这都等多久了!”
“就是!这不耍猴玩呢嘛!”
“我看她根本就是没货了!拿我们寻开心呢!”
各种不满和质疑的声音此起彼伏。
就在这时,林穗岁猛地将两根竹竿奋力高高举起,让那两个穿着官袍的纸人,瞬间越过了所有人的头顶,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都给我看清楚了!”
她的声音依旧沙哑不堪,仿佛磨损的砂纸,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尖锐和力度,穿透了嘈杂的人声。
“现在外面是个什么情况,你们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趁火打劫、漫天要价的人有多少!为了抢一点点东西,什么事做不出来!”
“为了公平起见,本店从即刻起,特派‘阴阳物价局’监督员两名,在此现场维持秩序,监督所有交易!”
那两个穿着古式官袍、面无表情的纸人,在门口昏暗灯光的映照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方攒动的人头,显得格外诡异,甚至带着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瘆人气氛。
人群,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安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仰着脖子,傻愣愣地看着那两个凭空冒出来的纸人,脸上的表情凝固在惊愕、茫然,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之中。
阴阳物价局?
这他妈的又是什么从未听说过的新花样?末日里的黑色笑话吗?
“搞什么鬼……纸人还能管咱们活人不成?”有人下意识地、用极低的声音嘀咕了一句,但在这死寂的环境里,却显得异常清晰。
角落里,一直如局外人般默默观察着一切的江砚深,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锁定在了那两个被高举的纸人身上。
他那层层叠叠的重瞳,猛地收缩了一下,瞳孔深处流转的信息流似乎也为之一滞。
在其他人眼中,那或许只是两个做得稍微精致逼真一些的纸扎人偶,但在他的特殊视野里,这两个纸人身上,正萦绕着一层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但却真实存在的能量波动。一种不属于这个混乱现实的、异样的气息。
尤其是那双用浓稠朱砂点出的眼睛,在他的感知中,像是两个正在极其缓慢地、逆时针旋转的微型漩涡,散发着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令人不安的异样感,仿佛在无声地汲取着周围的光线和……别的什么东西。
“凡是在本店门口扰乱秩序、哄抬物价、进行欺诈交易者,一经发现,”林穗岁厉声宣布,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同时,她还故意轻轻晃动着手中的竹竿,让那两个纸人监督员微微摇晃,做出如同巡视般的姿态,“后果自负!”
人群中,那个之前向老妇人推销“还阳神水”的油腻男人,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住,骤然漏跳了一拍,脖子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眼神闪烁不定。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慌忙想把自己那瓶掺了水的假药水往身后藏,试图掩盖自己的劣迹。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两个被高高举起、面无表情的纸人监督员,那双由朱砂点染而成的、本该毫无生气的眼睛,毫无任何征兆地,同时迸射出两道极其细微、却亮得刺眼的猩红光芒!
红光如同两束被精准校对过的激光标线,穿透昏暗的空气,瞬间跨越距离,不偏不倚地锁定了那个油腻男人,以及他手里正慌忙想要藏匿的、“还阳神水”的玻璃瓶!
男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无法理解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怪叫,手一哆嗦,那玻璃瓶“咣当”一声重重地掉落在坚硬的水泥地上,瞬间摔了个粉碎,浑浊的、带着甜腻气味的液体流淌了一地。
但这还没完!
更诡异、更令人头皮发麻的事情紧接着发生了。
那几片从破碎瓶身上脱落下来、沾染了液体的、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写着“还阳神水,五沓金箔”的劣质纸标签碎片,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火种点燃了,“噗”地一下,竟自顾自地燃烧起来!
火苗是幽绿色的,如同鬼火一般,紧紧贴着地面燃烧,没有散发出任何可以感知的热量,却散发着一股阴冷的气息,眨眼之间,就将那几片写满贪婪字迹的标签烧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小撮难以分辨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