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乱葬岗，午夜十二点。

骨灰盲盒。

这几个字，仿佛自带了墓地的阴寒湿气，悄无声息地钻进林穗岁的四肢百骸，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每一个笔画都透着凉意，在她脑海里勾勒出荒芜、寂静、鬼火飘摇的景象。

这破本子……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带着一丝被命运戏耍的疲惫。真是嫌她三魂七魄太过安稳，刚让她惊鸿一瞥江砚深那座深不可测的冰山，转头就塞给她这种连名字都透着不祥的差事。

她用力闭了闭眼，将那片刻涌上的慌乱与无措强行按回心底。睫毛轻颤，再睁开时，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残余的惊惶已被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取代。乱葬岗的诡异邀约，暂时只能搁置。

心头最沉重，也最急迫的，是奶奶的医药费。

ICU病房，那是个用金钱堆砌生命的地方，每一秒的呼吸，每一次心跳的监测，都在无情地吞噬着她微薄的积蓄。烧的哪里是钱，分明是奶奶和她最后相连的那根脆弱的线。她靠着那点小聪明，从黄牛手里换来的纸钱，在这巨大的开销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连朵浪花都溅不起，又能支撑几天？

更何况，赵金虎那边的高利贷，像一道道催命符，阴影已经笼罩到了她的头顶，那灼人的压力几乎要烧焦她的眉毛。那伙人不是善茬，她清楚得很，真把他们逼急了，那帮亡命徒什么都做得出来。

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找到突破口！

林穗岁的眼神倏然变得锐利，像淬了冰的刀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桌面上那张劣质、皱巴巴的宣传单，纸张粗糙的触感磨着她的皮肤。

【金虎金融，利息低，放款快！】

烫金的虎头图案龇着牙，廉价的纸张承载着凶狠的贪婪，地址就在殡仪馆不远的老街上。

她捏紧了那张薄薄的传单，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了血色，泛出一种用力的青白，仿佛要将那只纸老虎生生捏碎。

好，就从你开始，金虎金融！她心底的声音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狠戾。不把你这拦路虎的獠牙敲下几颗，怎么对得起这本破书派下的“阴间任务”！

***

次日下午，金虎金融门前。

老街两侧是些陈旧的铺面，唯独这家，门脸不大，却极尽俗艳张扬之能事。金灿灿的塑料边框，配着血红的招牌底色，像一张用力过猛的脸谱。

门口那块巨大的LED电子屏，正孜孜不倦地滚动播放着刺眼的广告语和高得令人心惊肉跳的利率数字。那冰冷的红光像某种无声的诱饵，在灰扑扑的街景中格外醒目，静静等待着下一个被逼入绝境、急需用钱的猎物。

几个穿着黑色紧身T恤的青年，手臂上纹着模糊不清的龙虎图案，流里流气地聚在门口抽烟。他们或蹲或站，姿态懒散，眼神却带着一种职业性的警惕和百无聊赖，偶尔扫过街上的行人。

为首的正是小杰，他低着头，用鞋尖漫不经心地踢着脚边一颗小石子。膝盖处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磨损得格外厉害，隐约能看出长期下跪留下的粗糙印记。

就在这时，一阵唢呐声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调子古怪地由远及近。

那声音凄厉、哀怨，像是某种粗糙的模仿，吹奏者显然技术不佳，音调飘忽不定，时不时跑偏，透出一种令人哭笑不得的怪异和滑稽感，搅得人心烦意乱。

小杰眉头瞬间拧成一个疙瘩，不耐烦地抬起头，想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在附近搞事情。

这一看，他叼在嘴角的烟差点惊得掉在地上。

只见不远处的街口转角，慢悠悠地走来一队人，声势看着倒不小。

领头的那个……小杰瞳孔微微一缩，竟然是昨天那个拿冥币耍了他的林穗岁！

她今天换了身更加破旧宽大的灰色老头衫，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头发乱蓬蓬得像个鸟窝，脸上却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肃穆，手里还郑重其事地举着一个……掉了漆的旧扩音喇叭？

她身后，影影绰绰跟了十几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身上都零零散散带着点“孝”的痕迹。有腰间随意缠着一圈白布的大爷大妈，有披着明显是临时找来的粗麻布的中年男女，还有几个看着像大学生的年轻人，表情严肃地举着几面用白纸糊的、上书一个歪歪扭扭的“奠”字的幡。

人群里，最扎眼的莫过于紧跟在林穗岁身侧的苏小暖。

她身上那件衣服，仔细看才能辨认出是用某外卖平台的工装临时改造的，袖口和下摆还带着原来的logo印记，硬充作某种劣质的汉服。头上戴着个与整体风格格格不入的毛茸茸的兔子耳朵发箍，随着她的步伐一颠一颠。手里还煞有介事地捧着一个用锡箔元宝歪歪扭扭叠起来的“聚宝盆”，脸上涂着两坨极不协调、颜色过深的腮红，像是乡下戏台上的丑角，表情混合着一种强装出来的悲戚和掩饰不住的兴奋。

这支队伍，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是个临时拼凑起来的、极其不专业的草台班子，正要去哪家办一场荒诞的哭丧表演。

小杰和门口几个打手彻底看傻了眼，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茫然和不可思议。

“……这什么情况？”

“操，奔丧的走错门了吧？晦气！”

“滚滚滚！妈的，别在这儿碍眼！”一个小弟最先反应过来，骂骂咧咧地就想上前把这群看着就晦气的人轰走。

林穗岁却像是没看见他，也没听见他的叫骂，径直走到金虎金融的正门口，在距离玻璃门几步远的地方稳稳站定，脚下如同生了根。

她微微侧头，对着身后的队伍点了点头，然后清了清嗓子，将那个旧喇叭举到了嘴边，深吸了一口气。

“各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

声音通过喇叭放大，带着滋啦作响的电流杂音，尖锐地划破了老街午后的宁静，瞬间传遍了半条街，引得不少路过的行人和附近店铺里的人都好奇地探出头来张望。

“今天！我们！”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在此！沉痛悼念——”她拖长了声音，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金虎金融那俗气的招牌，“我们那被高利贷活活逼死的‘良心’啊——！”

最后三个字，带着一种怪异的悲愤和嘲讽，重重砸下。

小杰：“？？？”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敲了一下，一时之间完全没能理解这句石破天惊的话是什么意思。

苏小暖却像是接收到了某种秘密指令，瞬间心领神会。她猛地吸足一口气，然后扯开嗓子就嚎了起来，那声音尖锐得简直能划破玻璃，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凄厉。

“我的良心啊——！你怎么走得这么早啊——！你死得好惨啊——！”

她这一嗓子，仿佛是拉响了战斗警报。

身后的“哭丧队伍”像是被瞬间激活，立刻全体进入了角色。

一时间，哭声震天动地，那跑调的唢呐也更加卖力地吹奏起来，呜呜咽咽，不成曲调，混杂在各种哭嚎声里，非但没有营造出悲伤的气氛，反而更添了几分令人头皮发麻的诡异和凄惨。

这哭声，绝非简单的干嚎。此起彼伏，高低错落，抑扬顿挫间还带着熟练的颤音和哭腔，技巧之娴熟令人咋舌，同时又饱含着一种……极具穿透力的精神攻击力。

简直是噪音污染和精神折磨的双重暴击。

“天杀的高利贷啊——！吃人不吐骨头啊——！”

“黑了心的老板啊——！你不得好死啊——！”

“利滚利，利滚利——！逼死人命了啊喂——！”

各种饱含“悲愤”的控诉和哭嚎，经过林穗岁和其他几个同样拿着小喇叭的人轮番加持放大，汇聚成一股恐怖的声浪，如同无形的攻城锤，一下下撞击着金虎金融的门面。

门口那几个原本还想上前的打手彻底懵了，被这突如其来的、排山倒海般的阵仗震慑在原地，连手里的烟掉在地上都忘了捡。

小杰双手死死捂住耳朵，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脑浆子都快被这魔音灌耳般的噪音摇晃成一锅粥了。

他想冲上去阻止，想大声呵斥，可那震耳欲聋的哭嚎声浪如同实质的墙壁，压得他头晕眼花，脚步发软，差点控制不住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吵死了！都他妈给老子闭嘴！”

他用尽全力声嘶力竭地吼叫，却绝望地发现自己的声音在这片哭天抢地的声浪中，渺小得如同投入大海的一颗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瞬间就被彻底淹没。

店内那扇光亮的玻璃门，被这持续不断的声波震得嗡嗡作响，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随时都会碎裂开来。

挂在墙上那块用俗气字体写着“诚信赢天下”的牌匾，也跟着摇摇欲坠，像是在无声地嘲讽着这间店铺的虚伪本质。

而所有物件里，承受最多“苦难”的，无疑是门口那块巨大的LED电子屏。

屏幕上原本清晰滚动的数字和广告语开始疯狂地闪烁、跳跃，色彩变得紊乱不堪，像是中了最厉害的病毒，整个画面扭曲得不成样子，透出一种电子产品濒死的挣扎感。

滋啦——滋啦——

电流撕裂般的杂音越来越刺耳，越来越密集，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在内部爆炸开来。

林穗岁冰冷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块痛苦挣扎的屏幕上，握着扩音喇叭的手因为用力又紧了几分，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地贲张突起。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起伏，然后将喇叭的收音口对准了那块摇摇欲坠的屏幕，仿佛瞄准了靶心。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凝聚了所有的愤怒、绝望以及那份被逼到悬崖边上、不得不孤注一掷的勇气，发出了一声几乎要撕裂空气的哭喊：

“还——钱——啊——！”

这一声，不再是之前的假哭，而是蕴含了她真实情绪的，带着破釜沉舟决绝意味的呐喊。

音波仿佛化作了实质的重锤，凝聚着她所有的力量，狠狠地、精准地砸向了那块本就已经在崩溃边缘的电子屏幕。

啪！！！

一声清脆刺耳的爆裂声响起！

LED屏幕终于承受不住这最后一击，应声而碎！

无数细小的黑色碎片和闪烁着微光的像素点如同烟花般炸裂开来，在午后的阳光下短暂地飞舞、散落，下了一场细碎而诡异的玻璃雨。屏幕上滚动播放的广告语和那些高得吓人的利率数字，瞬间消失在一片黑暗和龟裂之中。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震耳欲聋的哭声也如同被瞬间掐断了源头，戛然而止。

整条老街陷入一片诡异的、令人耳鸣的寂静之中。

所有围观的、参与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块破碎的、冒着细微青烟的屏幕残骸，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

小杰嘴里嚼着的槟榔渣都忘了吐出来，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下巴几乎要脱臼。

苏小暖也停下了卖力的哭嚎，好奇地瞪大了眼睛，脸颊上那两坨夸张的高原红，在寂静中显得更加滑稽突兀。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破碎的屏幕残骸里，一些尚未完全熄灭的LED灯珠，开始诡异地、微弱地重新亮了起来。

它们如同风中残烛般闪烁着，挣扎着，微弱的光点在黑暗的背景上跳跃、移动，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这片废墟之中，耐心地、固执地重新排列组合着，试图拼凑出某种信息。

闪烁的光芒渐渐稳定下来。

最终，一行虽然残缺、字迹断续，却异常清晰的数字和文字，带着一种顽强的、不合时宜的光芒，亮在了破碎的屏幕中央。

【……央行基准利率……LPR……】

那数字很低，低得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和方才屏幕上滚动显示的那个高得令人咋舌、足以压垮任何人的利率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一个在天上盘旋，一个却低到了尘埃里。

砍半？

不，这哪里是砍半，这简直是直接砍到了脚脖子！

小杰使劲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刚才的噪音震出了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