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的死寂，像一层薄薄的、冰凉的纱，悄然落下，覆盖了每一个毛孔。空气凝滞，粘稠得仿佛能攥出水来，无声地扼住了所有人的呼吸。
破碎屏幕的幽暗残骸里，几点幸存的灯珠兀自闪烁，微弱得像垂死者的叹息。那光芒细细颤抖，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固执，如同暗夜海面上远方飘摇的孤灯，又似深陷泥沼之人最后伸出的、微微抽搐的指尖，一下，又一下，在沉沉黑暗中，徒劳地证明着一丝尚未湮灭的生机。
小杰喉头微微滑动了一下，那团嚼得稀烂的槟榔渣带来的苦涩与麻木感，此刻才迟钝地回到了舌根。他侧过脸，将那口黏腻的猩红汁液啐在地上。灰白的水泥地面上，那抹红迅速洇开，像一朵仓促而妖异的花，在死寂中无声绽放。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指节硌得眼眶微微发酸，一层生理性的水汽不受控制地漫上来，模糊了眼前的景象。隔着这层氤氲的水光，屏幕上那些断续、残缺的数字与文字，依旧倔强地亮着，带着一种冰冷而清晰的光芒，确认着那并非幻觉。
【……央行基准利率……LPR……】
小杰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干涸的喉咙里像是有砂纸在摩擦，发出低哑的气音，一遍遍描摹着那几个陌生的字符。他觉得脑子像一团被搅乱的浆糊，晕眩而荒唐。这种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词汇，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和刚才那些噬人的数字并列？
苏小暖早已停止了哭嚎。高原红依旧僵硬地凝在她苹果肌的位置，像两块拙劣的胭脂，在惨白的底色上显得突兀而滑稽。她怔怔地眨着眼，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洒落下来，将那些泪珠折射成细碎的光点，如同清晨草叶尖凝结的露珠。
“穗岁，”她轻轻扯了扯林穗岁的衣袖，声音里带着茫然的困惑，“那是……什么呀？”
林穗岁没有立刻回答。
她微微眯起眼睛，如同潜伏在暗处的豹，警惕地观察着眼前的猎物。她的目光锐利而冷静，像刀锋般刮过破碎屏幕上那些微弱却醒目的字迹。
数字很小。
小得近乎荒谬，像一个冰冷的玩笑。
与刚才那些高耸入云、足以压垮任何人的恐怖利率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云泥之判。
林穗岁对数字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敏锐。她的脑海如同精密的仪器，飞速运转，从记忆深处检索出关于“央行基准利率”和“LPR”的相关信息。
LPR，贷款市场报价利率，银行给予优质客户贷款的参考，亦是个人住房贷款利率定价的基石。央行基准利率，宏观经济调控的缰绳，国家调节经济运行的阀门。两者本应是稳定而权威的存在，绝不可能像高利贷般疯狂飙升，榨取人的血肉。
而屏幕上显示的数字，确凿无疑，正是当前最新的央行基准利率和LPR。
低，低得令人难以置信，低得匪夷所思。
林穗岁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剧烈跳动起来。那并非恐惧，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一种近乎战栗的激动。如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甬道中摸索太久，骤然望见前方一线微弱的光亮；又如同在酷热干涸的沙漠中濒临绝境，眼前奇迹般地出现了一片绿洲。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抑住胸腔中奔涌的情绪，转头看向神情懵懂的苏小暖，声音平静而克制，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
“没什么。”林穗岁轻描淡写地说，“大概……是系统出错了。”
“系统出错？”苏小暖眨了眨眼，显然没有理解。
“嗯。”林穗岁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扫过那片破碎的屏幕，眼底深处，一丝灼热的光芒一闪而逝，“可能是程序员不小心，把内部测试数据发布出来了。”
“测试数据？”苏小暖更加困惑了，“什么是测试数据呀？”
“就是假的呗。”小杰终于回过神来，撇了撇嘴，一脸不屑地说道，“装模作样！肯定是他们故意搞噱头，变着法子骗咱们！”他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也隐约知道高利贷的套路，如此低的利率，怎么看都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不对。”林穗岁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肯定，打断了小杰的猜测。
“哪里不对？”小杰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她。
“利率。”林穗岁抬起手，指着屏幕上那些微弱却依然发光的数字，语气肯定地说，“这个利率，是真的。”
“真的？！”小杰瞪大了眼睛，像听到了天方夜谭一般，惊呼出声，“开什么玩笑！这么低的利率，图什么？他们放贷做慈善吗？”
“他们图什么？”林穗岁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神锐利得如同淬了冰的刀锋，“他们图的，是要把之前吞进去的那些带血的骨头，一根根、完完整整地，全都给我吐出来！”
“吐出来？”小杰彻底懵了，脑子像生锈的齿轮，完全转动不起来。
“穗岁，你到底在说什么呀？”苏小暖也焦急地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安。
林穗岁没有立刻解释。
她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炬，扫视着周围依旧死寂，却又悄然发生变化的围观人群。
空气中，一种压抑的、难以言喻的东西正在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发酵滋长。不再是之前的麻木和绝望，而是一种躁动不安的气息，像沉寂千年的火山，地底深处传来隐隐的轰鸣。人们的眼神变了，不再是空洞无神，而是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火苗——那是希望的微光。
林穗岁知道，她赌对了。
她砸碎的，不仅仅是一块冰冷的电子屏幕，更是压在所有人头顶的“高利贷”这座沉重的大山。
她用哭喊点燃的，也不仅仅是一场闹剧，而是足以燎原的星星之火。
“各位——！”林穗岁再次举起扩音喇叭，清亮而有力的声音瞬间穿透凝滞的空气，在老街上空回荡，震颤着每一个人的耳膜，“都看到了吧？！”
“屏幕上的数字！这才是国家规定的、真正的贷款利率！”
“之前那些吓死人的利息，都是骗人的！是他们编造出来榨干我们血汗钱的谎言！”
“他们用吸血的假利率，毁了我们的生活，毁了我们的家！”
“今天，我就要站出来！替天行道！”
“把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吸血鬼，有一个算一个，全都送进他们该去的地方！”
林穗岁的声音，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每一个被高利贷逼到绝境的人的心上。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窃窃私语的声音如同潮水般涌动，从零星几个人迅速蔓延开来，汇聚成一片嘈杂的声浪。有人眼神闪烁不定，脸上交织着犹豫、恐惧、以及一丝挣扎。而更多的人，眼中积压已久的愤怒，像被投入火星的干柴，瞬间爆发出熊熊燃烧的火焰。
他们被压榨得太久了。
被逼到绝路太久了。
他们太需要一个出口，一个宣泄积压已久的情绪的理由，一个敢于站出来，为他们领头的人。
此刻，林穗岁，就是那个人。
“还钱——！”
突然，人群中不知是谁，用尽全身力气嘶吼了一声。那声音并不洪亮，甚至有些沙哑破音，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一潭死水，瞬间激起千层涟漪，打破了沉寂。
“还钱！！”
“还钱！！”
“还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