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的喧嚣如同潮水退去，浪涛声渐弱，然而空气中却残留着一种更为粘稠的，难以言喻的躁动。那并非平静，而是一种压抑着的暗流，仿佛暴雨将至前的闷热。
一部分人悄然散去，脚步带着逃离般的匆促，像是惧怕方才燃起的希望之火会灼伤自身，又像害怕这火苗最终不过是昙花一现，徒增失望。更多的人则踟蹰不前，眼神复杂而犹疑地凝视着林穗岁。那目光中，既有对未知命运的茫然，也有劫后余生的茫然，仿佛她并非凡人，而是一个突兀降临的异数，是怪物？还是救世主？他们分辨不清，也不敢轻易下定论。
汗珠细密地渗出，濡湿了林穗岁额角的细碎发丝，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丝微弱的凉意，稍稍缓解了喉咙的干渴。她胸膛依旧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在拉扯着疲惫的肺叶，刚才那番竭尽全力的呐喊，几乎抽空了她的力气。然而，在空乏的躯壳之下，却有一股更坚韧的力量在缓缓滋生，如同地底深处涌动的泉水，冰冷而清冽。
小杰讷讷地凑近，年轻的脸上写满了震荡过后的空白，嘴唇翕动了几次，那些惊呼和疑问哽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为一句含糊不清的：“穗岁……你……你刚才说的……”
苏小暖也紧紧挨着她，小巧的脸庞上布满了担忧，如同易碎的瓷娃娃。她伸出手，想要扶住林穗岁，却又顾忌地停顿在半空，生怕碰落了她手中象征着某种希望的扩音喇叭。“你没事吧？那些人……他们会不会……” 担忧的话语带着一丝颤音，未尽之意却让人心领神会。
林穗岁微微摆手，示意自己尚好，目光却锐利如刀锋，扫过人群中几个刻意躲闪的身影。那几个人神色慌张，眼神游移不定，指尖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滑动，如同无声传递着某种阴暗的信息。
果然，事情不会如此轻易结束。林穗岁在心底冷笑，高利贷这颗毒瘤，早已盘根错节，深入骨髓，仅仅揭露一个明面上的利率陷阱，不过是动了它一丝皮毛，他们只会更快地撕开伪装，露出更加狰狞的面目。
就在这时，人群中突兀地响起一阵细小的骚动，像是一颗石子投入微澜的水面。一个穿着褪色环卫工马甲的大叔，举着老旧的智能手机，满脸焦灼地喊道：“别扫！都别扫那个码！是假的！是新骗局！”
“说是政府发的困难补贴登记，扫码填信息，还要交十块钱工本费！我刚扫完，银行卡里的买菜钱，几百块，眨眼就没了！” 大叔的声音带着哭腔，那是底层人最真实的血泪控诉。
一石激起千层浪，立刻有人惊呼附和。
“对对！我也收到了社区群里发的链接，也是个二维码！我还以为是真的，差点就扫了！”
“叫什么‘债务清零计划’，说扫码就能申请低息转换！说得天花乱坠的！”
“我也收到了！还以为是国家真出政策了！幸好还没扫！”
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再次在人群中蔓延开来。方才升腾起的微弱希望，如同脆弱的烛火，瞬间被新一轮的骗局阴影笼罩，摇摇欲坠。
这些吸血鬼，动作真是快得令人发指。林穗岁眼底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一股寒意从脊背攀升而上。她清晰地意识到，这绝非巧合，更不是什么巧合，这是针对她方才捅破天窗之举的报复，是那些躲藏在阴影中的毒蛇，迫不及待地伸出新的毒牙，妄图将刚刚窥见一丝光亮的受害者们，重新拖回永不见天日的泥潭。
“小暖，你那儿有纸扎铺老板的微信吗？” 林穗岁忽然压低声音问道，语速极快。
苏小暖愣怔了一下，一时没能理解她的跳跃性思维，但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有啊，上次奶奶过生辰，让我们帮着问问新款‘天堂别墅’的价格……”
“很好，” 林穗岁干脆地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帮我个忙，现在就联系老板，问他有没有最新款的‘智能纸扎手机’，要带NFC功能的，最重要的是，要有扫码支付功能的，二维码图案要清晰一点的。”
“啊？” 苏小暖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纸扎手机？还要……扫码支付？” 阴间什么时候也开始流行移动支付了？这个世界，她越来越看不懂了。
林穗岁没有时间细致解释，只快速道：“急用，拜托他尽快送一个过来，送到老街后面那个废弃的报刊亭，记得让他用最快的跑腿送来。”
她侧过头，看了一眼旁边同样摸不着头脑，却隐隐感觉到事情不寻常的小杰。“小杰，帮我找点东西，干净的香炉灰，最好是寺庙里那种，没有也行，就找点干燥的细沙土，要细腻一点的，再要一小捆线香，要最普通的那种，别带那些花里胡哨的杂牌香精的，越朴素越好。”
小杰虽然满腹疑问，但看林穗岁神色凝重，语气严肃，也意识到事态紧急，立刻点头应道：“好嘞穗岁姐！我马上去！保证完成任务！” 说完，便一溜烟跑开了。
林穗岁再次转向苏小暖，目光沉静而坚定，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小暖，信我。”
苏小暖凝视着林穗岁的眼睛，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精明算计，仿佛每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的眼眸中，此刻却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芒，那光芒带着一丝疯狂，一丝决绝，却又莫名的让人感到安心。不知为何，苏小暖心底原本的慌乱和担忧，竟奇迹般地消散了不少。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清脆的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坚定。“嗯！我这就联系！”
林穗岁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着尘土气息和人群的汗味，并不清新，却让她越发清醒。她要做的，不仅仅是揭露真相，不仅仅是击碎谎言。她要做的，是彻底斩断这些伸向绝望之人的罪恶黑手，要让那些躲在阴暗角落里的吸血鬼，付出应有的代价。
她要用他们永远也无法想象的方式。
半小时后，夕阳的余晖将老街的尽头染成一片昏黄，废弃报刊亭的阴影如同张开的巨兽之口，吞噬着最后一丝光亮。
苏小暖气喘吁吁地提着一个印着俗艳的“天堂移动”字样的塑料纸袋，袋子里小心翼翼地装着一个做工颇为逼真的纸扎智能手机，黑色的机身，亮银色的边框，甚至连摄像头模块和充电插口都惟妙惟肖，足以以假乱真。
小杰也跑了回来，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一次性纸杯，杯子里装着小半杯细腻的灰白色粉末，正是从附近香烛店老板那里好说歹说才匀出来的香炉灰，旁边还插着几根细细的线香，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味。
林穗岁接过苏小暖递来的纸扎手机，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纸面，纸张特有的粗糙感混合着廉价油墨的气味，扑鼻而来。她借着昏暗的光线，仔细地辨认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印刷的、略显模糊的二维码图案，确认与黄毛青年展示的并无二致，低声道：“就是它了。”
“穗岁，你要这个……这个纸手机干嘛呀？” 苏小暖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疑惑和不安。
林穗岁没有立刻回答，她从小杰手中接过线香和装着香炉灰的纸杯，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她将纸杯里的灰白色粉末——带着淡淡香火气息的香炉灰，小心翼翼地倾倒在报刊亭斑驳的水泥台面上，均匀地铺了薄薄一层，如同铺开一张无形的祭坛。
然后，她抽出三根线香，用打火机点燃，袅袅青烟升腾而起，带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气息。她对着手中的纸扎手机，神色肃穆，像模像样地拜了拜，那动作，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虔诚，仿佛在与另一个世界的存在进行某种沟通。
熟悉的线香味飘散在空气中，带着一丝安抚人心的力量，林穗岁紧绷的神经似乎微微放松了一瞬，但眼神却愈发专注，愈发锐利，仿佛燃烧着某种无形的火焰。
她将纸扎手机平稳地放在铺着香炉灰的台面上，然后拿起燃烧的线香，烛火般摇曳的火苗凑近纸手机屏幕，用灼热的火头，小心翼翼地在那印刷的二维码区域，细致而缓慢地烙印着什么。
她的动作极慢，极稳，如同一个精密的工匠在雕琢一件无与伦比的艺术品，右手虎口的烫伤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那是她曾经为了生活奔波的印记。
空气中弥漫着纸张被灼烧的焦糊气味，一丝丝黑烟升腾而起，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变形，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
苏小暖和小杰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屏息凝神地看着林穗岁进行这诡异而神秘的仪式，心底充满了疑惑和不安，却又不敢出声打扰，生怕破坏了这来之不易的平静。
林穗岁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念诵着什么古老的咒语，又像是在输入一串只有她自己才能理解的神秘代码，那专注的神情，仿佛一个虔诚的信徒，在向未知的神灵祈祷。
【反欺诈协议[天网]载入中……】
【目标识别：高风险诈骗类二维码特征码……】
【协议植入方式：阴火传导……】
【执行权限确认……确认完毕。】
【[天网]协议启动！】
随着脑海中最后一道冰冷的电子音落下，林穗岁缓缓地将手中的线香插进了旁边的灰烬里。
她拿起那个被线香烙印过二维码区域的纸扎手机，走到报刊亭外，选了一个相对空旷的角落，确认周围无人后，用打火机点燃了它。
橘红色的火焰瞬间舔舐着脆弱的纸张，如同贪婪的野兽，迅速蔓延开来。纸扎手机在火焰中痛苦地蜷曲、变形，很快便化作一团飞舞的灰烬，飘散在风中，无声无息。
与此同时。
老街的另一头，一个贼眉鼠眼的黄毛青年，正拿着一个崭新的二维码塑封牌，唾沫横飞地向几个围观的老人推销着所谓的“政府补贴”，极力鼓吹着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扫这个！扫这个就能领钱！别信刚才那女疯子胡说八道！她就是见不得别人好！”
“就十块钱手续费，马上就能拿到三百块补贴！过了这村没这店了啊！名额有限，先到先得！” 黄毛青年一边说着，一边催促着老人们赶紧扫码，生怕他们反悔。
一个衣着朴素，满脸皱纹的犹豫的老太太颤巍巍地举起了手中的老旧智能手机，对准了黄毛青年手中的二维码，眼神中充满了渴望和不安。
就在她的手机即将完成扫描的瞬间——
嗤！
一声轻微而突兀的异响，打破了周围的喧嚣。
黄毛青年手中那个崭新的二维码塑封牌，中央的二维码图案，毫无征兆地冒出一缕诡异的黑烟！
紧接着，黑烟迅速变成了暗红色的火苗！那火苗如同附骨之疽，迅速扩大，瞬间将整个二维码区域吞噬殆尽！
“啊！！” 黄毛青年吓得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仿佛见鬼一般，猛地将手中的塑封牌扔在地上，脸上充满了惊恐。
塑封牌的塑料边缘被烧得滋滋作响，冒出刺鼻的焦糊气味，令人作呕。
火焰并不大，但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和阴冷，仿佛来自地狱的冥火，带着死亡的气息。
更诡异的是，火焰熄灭后，那被烧焦的二维码区域中心，残余的黑色灰烬，竟然清晰地显现出四个触目惊心的焦黑大字——
天网恢恢。
围观的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尖叫声，议论声，此起彼伏，汇聚成一片嘈杂的声浪。
“我的天！自燃了！二维码自燃了！”
“还烧出了字！天网恢恢！这是什么征兆啊！”
“这是……这是老天爷显灵了啊！一定是那女菩萨感动了上天！”
“骗子！这是报应！这是老天爷在惩罚这些黑心肝的骗子！”
黄毛青年脸色惨白如纸，浑身颤抖不止，看着地上那四个焦黑的大字，仿佛看到了死神的凝视，恐惧瞬间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让他无法思考，无法动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