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发生在老街街角的骚乱,余波如同投入静水的一颗石子,涟漪久久未散。
二维码当众自燃,还烧出“天网恢恢”四个焦黑大字的事,早已在街坊邻里的口耳相传中,被想象力涂抹上浓厚的传奇色彩。最初的版本还只是“老天爷看不过眼,降下天火烧骗子”,几天发酵下来,已然升级成了“往生缘那个林家小姑娘,瞧着文静,实则是文曲星下凡,不对,是活菩萨转世!人家手指头那么轻轻一点,什么妖魔鬼怪都得现原形!”。更有几个半信半疑、好奇心旺盛的小年轻,偷偷买了崭新的纸扎手机,模仿着林穗岁那天的样子,在自家狭窄的阳台上点火焚烧。结果自然是徒劳,除了燎掉几根宝贵的眉毛,差点把晾晒的旧棉被引燃,招来楼上楼下泼妇骂街般的呵斥和街坊邻居毫不掩饰的哄笑外,一无所获,反倒成了老街最新的笑料谈资。
这一切喧嚣与揣测,林穗岁置若罔闻,或者说,她根本无暇分心去理会这些。
此刻,她正蹲在自家那间名为“往生缘”的殡葬用品店门口,老旧的灰色棉布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紧实、肤色却异常白皙的小臂。她手里紧握着一把鬃毛磨秃了边的硬毛刷子,正专注地对付着一双几乎被黄泥完全覆盖的白色回力鞋。刷毛刮擦着帆布与橡胶,发出“嚓嚓”的、带着水声的闷响,面前的搪瓷盆里,浑浊的肥皂水随着她手腕的动作,翻涌起伏,破碎的泡沫散发出廉价洗衣皂的朴素气味。右手虎口处,那块不起眼的、早已褪色的陈年烫伤疤痕,因为持续用力而微微充血,透出一点浅淡的粉红。
鞋是苏小暖的。昨天送外卖时,为了抄近路,莽撞地拐进了一条雨后泥泞不堪的窄巷,结果一脚深陷,黏稠的黄泥瞬间没过了脚踝。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狼狈地把腿拔出来,但这双刚穿没几天的白鞋,却几乎彻底报废,成了一件沉甸甸、湿漉漉的“泥塑艺术品”。
苏小暖就蹲在她旁边,姿势几乎是她的复刻,只是怀里抱着一大袋刚从店里拿出来的锡箔元宝,正心无旁骛地捏着玩。她的动作透着一种奇异的熟练感,食指与拇指精准地找到元宝中空的部位,轻轻一用力,“咔嚓”一声微不可闻的脆响,一个原本鼓胀饱满的金元宝瞬间塌陷,变成了一个扁平的椭圆形。她小心翼翼地将捏扁的元宝在脚边整齐地码放好,像是在排列某种神秘的符阵,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孩童般的、虔诚而满足的神情,仿佛那不是价值几毛钱一个的纸质祭品,而是什么稀世珍宝的限量版手办。不一会儿,她脚边已经整齐地排列了两行“被压扁的财富”。
“岁岁,”苏小暖的声音含混不清,因为嘴里似乎还叼着什么东西,也许是元宝的边角料,“你说那个黄毛骗子,后来到底跑哪儿去了?警察叔叔抓到他没有啊?”她手上动作丝毫不停,又一个金元宝应声而扁。
林穗岁连头都没抬一下,她的目光像钉子一样,牢牢锁定在鞋面上那几处格外顽固的、已经干涸发硬的泥渍上,仿佛正与它们进行一场无声的较量。“不知道。”她的回答简短而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八成是吓破了胆,连夜跑路了吧。”相较于那个不入流的小毛贼,她脑子里此刻盘算的,是下个月水电煤气费的账单数字,还有店里角落堆着的那几款图案老旧、积压了快半年的纸扎花圈,是不是该降价打个狠折清仓处理掉,不然实在太占地方,看着也心烦。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地传入耳中,还夹杂着抑制不住的、略显粗重的喘息声。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几乎是踉跄着小跑过来的,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难以掩饰的焦急与六神无主。
是住在隔壁巷子里的张阿婆。
“岁岁啊!囡囡!你眼神最好使了,快,快帮阿婆看看,这个……这个东西,它到底是不是真的啊?”张阿婆几乎是扑到店门口,一把紧紧抓住林穗岁还沾着水汽的手臂,力道之大,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干瘦的手掌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的另一只手则异常小心翼翼地、近乎神圣地展开,掌心里托着一张被反复折叠过、边缘已经有些磨毛的纸。
那张纸乍一看还挺像那么回事,用的是一种厚实的米黄色纸张,纸面上隐约可见细碎的暗纹,边缘还烫着一圈亮闪闪的仿金边,只是工艺粗糙,好几处金边已经磨损脱落,露出了底下灰白色的纸张本色。纸张的正中央,用一种极为鲜艳、甚至有些刺眼的深红色墨水,写着四个歪歪扭扭、如同孩童涂鸦般的毛笔字——“阳寿保单”。那字迹笔画粗细不均,结构松散,透着一股浓浓的山寨气息。字的下方,还煞有介事地印着一串模糊不清的编号和几条粗细不一、明显是劣质打印机喷绘出的条纹码,极力想要营造出一种“高科技、官方认证”的假象。
一阵若有若无的、难以形容的怪异气味随着纸张的展开,悄然弥散开来。像是廉价刺鼻的花露水混合了劣质消毒液的味道,底下还隐隐约约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化学品的甜腥气,钻入鼻腔,让人下意识地感到不适。
林穗岁放下手中的刷子,在旁边挂着的、已经洗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毛巾上用力擦了擦手上的水渍和肥皂沫,然后才伸出手,接过了那张所谓的“阳寿保单”。
入手的第一触感,就让她微微蹙起了眉头。这纸张的手感完全不对劲。它硬邦邦的,缺乏纸张应有的柔韧和纤维感,反而更像是在触摸一层覆了劣质塑料薄膜的卡纸,表面粗糙而僵硬。再看那深红色的墨水,颜色也过于鲜亮饱满,红得发腻,在午后的阳光下甚至泛着一层不自然的、油腻腻的反光。
“张阿婆,这是谁给您的?”林穗岁一边不动声色地仔细翻看着纸张的每一个细节,一边用平静得近乎冷淡的语气问道。她的指尖在那粗糙的纸面上轻轻摩挲,感受着那种异样的、令人不舒服的触感。
“就……就是昨天下午,在巷子口碰到的一个小伙子,”张阿婆的语速极快,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仿佛生怕林穗岁下一秒就会开口训斥她,“穿得可精神啦!白衬衫,黑西裤,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跟电影明星似的。他说是社区在搞什么新福利推广活动,专门给咱们这些上了年纪的老人,预购‘阳寿’。”
“他说,只要买了这张保单,等咱们百年之后,就能优先安排到风水最好的墓地,还能给家里的子孙后代留下一大笔钱!说是……叫什么……阴德!对!积阴德,给后人积福报!”老太太说到这里,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眼神也开始闪烁不定,显然在林穗岁平静目光的注视下,她自己也开始觉得这事儿透着一股子邪乎和不靠谱,心里直打退堂鼓。
“他还说,现在预购有名额限制,是内部优惠价,先到先得!只要先交五百块定金,就能把名额锁定!晚了就抢不到了!他还跟我保证,这保单是什么高科技特殊材质做的,能防火,能防水,不怕虫蛀鼠咬,以后还能当传家宝,一代一代传下去,价值连城……”
苏小暖听到“阳寿保单”这四个字,早就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停止了手头捏元宝的“神圣仪式”,好奇地凑过毛茸茸的脑袋,也探头去看那张纸。只瞟了一眼,她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出沾着锡箔碎屑的手指,毫不客气地点着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阳寿还能预购?哎哟我的妈呀,这年头的骗子真是越来越有创意了,什么瞎话都敢编!张阿婆,您这也太好骗了吧?这比昨天那个黄毛说的扫码领补贴还要离谱一万倍啊!您可千万别上当!这玩意儿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肯定是假的!”
林穗岁像是完全没听见苏小暖的咋咋呼呼,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高度集中在那张散发着怪味的“阳寿保单”上。她的指尖在那深红色的“阳寿保单”四个大字上极其缓慢地、仔细地划过,感受着墨水干涸后留下的、略微凸起的粗糙触感。随后,她又轻轻捻起纸张的一角,凑近观察那圈已经斑驳的仿金边,指尖传来滑腻而冰凉的触感,无论是墨水还是金边,都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廉价的塑料质感。
这墨水绝对有问题。不仅仅是颜色和光泽不对劲,更重要的是那股若有若无的怪味,让她心底那根名为警惕的弦,被悄然拨动了。
她屏住呼吸,将保单凑近鼻尖,极其小心地、深入地嗅了嗅。这一次,那股混合的怪味更加清晰,也更加刺鼻了。廉价香水和消毒水的味道几乎被彻底压盖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浓烈、更加持久的化学品气息,隐约还带着一丝极淡的、如同铁锈般的腥气,说不出的诡异。这味道让她胸口微微发闷,胃里也开始不适地隐隐翻搅起来,大脑不受控制地联想到了殡葬职业高中实训课上,那些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的标本,但又感觉不完全一样,这气味似乎更加复杂,也更加……阴冷,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特质。
“他还说,这保单的右下角,有一个特殊的印鉴,”张阿婆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指向保单右下角那个模糊不清的红色印记,“说是高科技防伪的,别人家绝对仿造不了。”
张阿婆指着的地方,是一个模糊不清的红色印记,大约小指甲盖大小,像是用什么东西蘸了红泥或印油随意盖上去的,但墨色严重晕染开来,图案糊成一团,别说看清是什么字或图案了,就连轮廓都暧昧不明,凑近了仔细辨认,也只觉得是一团毫无意义的、鬼画符般的色块。
印鉴?防伪?高科技?
这几个词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撞开了林穗岁脑海中某扇尘封的门。一道微弱却清晰的亮光闪过,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念头如同细微的电流般,迅速击中了她。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起了奶奶林桂枝那口陪伴了她十几年的老式假牙,材质特别坚硬,带着点象牙般的温润光泽。奶奶曾得意地告诉过她,当年为了图个吉利,特意请了一位手艺精湛的老银匠,在那假牙的金属牙托背面,用一种几乎失传的微雕手艺,以极细的刀尖,一笔一划地刻上了“出入平安”四个比米粒还要小的字。若不拿着放大镜,或者对着强光仔细寻找,根本就发现不了那细如发丝的刻痕。
难道……
林穗岁的心脏猛地一跳,一个大胆的、近乎荒诞的猜测在她脑中成形。这所谓的“印鉴”,会不会根本就不是表面看到的这团模糊色块?会不会是像奶奶假牙上的微雕一样,真正的信息隐藏在更细微之处?或者,隐藏在这诡异的墨水、这特殊的纸张材质里?
“奶奶!”林穗岁猛地转过头,朝着店里那片被厚重窗帘隔绝了大部分光线的昏暗里屋,提高声音喊了一声。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促和隐隐的兴奋。
里屋的藤椅上传来一阵窸窣声响,紧接着是林桂枝带着浓浓鼻音、含糊不清的嘟囔,像是刚从混沌的梦境中被强行拽出:“……抄底……全仓……梭哈……满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