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里那股由血墨引发的翻江倒海之感尚未彻底平息,林穗岁向奶奶道别,步履间却仿佛灌满了铅,每一步都拖曳着前所未有的沉重,朝着那条熟悉又此刻显得格外遥远的街道尽头挪去。她感觉自己像是踩在厚厚的、不着力的云絮上,脚下虚浮,心也悬着。
午后的阳光以一种慵懒而温暖的角度,斜斜地铺陈在斑驳的青石板路上,将两侧老旧房屋参差的轮廓,在地面上拉扯出细长而摇曳的影子。整条老街都沉浸在一种午后的倦怠里,只有几只不知疲倦的麻雀在低矮的屋檐下叽叽喳喳地聒噪着。远处,那带着独特韵律的吆喝声“磨剪子嘞——锵菜刀——”悠长地传来,如同从尘封的岁月深处响起,轻易便能勾起人心底模糊而久远的记忆片段。
空气中氤氲着一股复杂而难以言喻的气味。有街角老式糕点铺子里飘散出的、带着些许焦糖香的甜腻,有旁边修车摊不时逸出的、略显刺鼻的机油味,还有……一丝极淡,却又异常顽固的,属于焚香的特殊味道。这味道,正若有若无地从街道尽头,那栋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孤寂萧索的灰色建筑方向弥散而来。它闻起来像是陈放多年的檀木香,又似乎掺杂了些别的,难以精确形容,却执拗地、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深处。
林穗岁对这种味道有着近乎本能的敏感。那是常年萦绕在殡仪馆周遭的独特气息,是消毒水的清冽、香烛燃烧的烟火气、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独属于生命终结与永恒离别的沉寂味道混合体。小时候,她总是下意识地绕开那栋建筑,心里觉得晦气。可现在,她却不得不主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急切的心情,向它靠近。
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藏在衣袋里的那张诡异保单,此刻感觉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隔着薄薄的布料,似乎也能感受到它散发出的灼人温度和不祥气息。血墨印鉴上那扭曲盘旋的纹路,如同活物一般,在她紧绷的脑海里反复蠕动、变形,让她心脏一阵阵发紧,呼吸也随之变得有些困难。
江家,血墨,父母离奇的死亡……这些刚刚浮出水面的线索,如同散落一地的拼图碎片,看似杂乱无章,却又在冥冥之中,隐隐约约地指向同一个被迷雾笼罩的方向。而陈伯,这位在街角默默注视了几十年人间迎来送往、悲欢离合的老人,或许,就是那个掌握着关键信息,能够帮助她将这些碎片小心翼翼拼凑起来的人。
街道的尽头,那栋挂着“安息殡仪”四个已经褪色剥落大字的灰色小楼,在视野中逐渐清晰、放大。与其他店铺门前的喧嚣热闹截然不同,这里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肃穆与安静。
门口那张她无比熟悉的旧躺椅,果然还在老地方,在微风中发出轻微而持续的“吱呀”声响,仿佛在低语着岁月的漫长。躺椅上,承载着一个微微佝偻的身影。
陈伯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几乎看不出原本蓝色的制服,鼻梁上稳稳地架着一副老式的黑框眼镜。他正微微眯缝着双眼,神态慵懒地斜靠在躺椅上,手里握着一把边缘磨损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摇动着,像是在驱赶着这个季节并不存在的暑气。一只体型肥硕、毛色油亮的橘猫蜷缩在他的脚边,睡得浑然忘我,对于偶尔经过的行人投来的目光,连眼皮都懒得掀动一下。
他看起来与往日并无任何不同,就像一尊被时光精心雕琢后遗忘在此处的雕塑,安静地、自然地融入这条老街的背景之中,成为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然而,当林穗岁一步步走近时,她却清晰地感觉到,在那副看似昏昏欲睡、对周遭漠不关心的老花镜片后面,隐藏着一双异常锐利而清醒的眼睛。那双眼睛,似乎总是在不经意间,如同最灵敏的雷达,悄无声息地扫过街道上的每一丝风吹草动。
“陈伯。”
林穗岁最终停在了吱呀作响的躺椅前,声音出口时才惊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她轻轻地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自然、更随意一些。
陈伯的动作很慢,像是生了锈的齿轮在缓缓转动。他微微抬起头,厚重的眼皮向上掀开一条细缝,镜片后的目光落在林穗岁身上,不带任何情绪地停留了几秒钟。然后,他放下了手中的蒲扇,用一种近乎迟缓的动作,慢悠悠地坐直了些。那饱经风霜的躺椅,立刻发出一阵仿佛不堪重负的呻吟,抗议着这突如其来的动作。
“是穗岁啊。”他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那种沙哑质感,语调平缓得像一条流淌了千年的古河,“稀客。今天没守着你那宝贝铺子?”他嘴角极轻微地向上扯了扯,露出一丝算不上热情,但也并不疏远的笑意,眼角的皱纹随之堆叠起来,深刻如刀刻。
林穗岁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冰凉的指尖传来轻微的刺痛感。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陈伯的目光正在她的脸上不着痕迹地打转,那目光并不锐利逼人,却像温吞的水一样,无声无息地渗透过来,让她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铺子…不忙,”她含糊地应了一句,避开了他探究似的视线,“有点事……想跟您打听打听。”
她微微迟疑了一下,感觉喉咙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紧得难受,胃里那股被强压下去的恶心感,又悄无声息地翻涌了上来。她强迫自己咽了口唾沫,压下不适,然后将那张被仔细折叠好的保单,从贴身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了出来。
在午后的阳光下,保单泛黄的纸面显得格外脆弱,边缘甚至带着细微的毛糙感,记录着时光的流逝。而纸面上那枚暗红色的印鉴,在日光直接的照射下,颜色显得愈发深沉,近乎发黑,像一个早已凝固、却依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血点。
就在陈伯的视线落在保单上,特别是精准地聚焦于那枚血墨印鉴上的那一瞬间,他脸上那惯常的、和蔼的笑容似乎极其短暂地僵硬了一下,连眼角堆叠的皱纹也仿佛停止了舒展。这个变化极其细微,快得几乎难以捕捉,但一直紧紧盯着他的林穗岁,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那感觉,就像一面原本波澜不惊的平静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荡开的涟漪虽然微小,却实实在在地破坏了原有的宁静。
他脸上那种与世无争的和蔼可亲,仿佛一层贴合得极好的薄薄面具,在那一刻,出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细微裂痕。
陈伯没有立刻伸手去接那张保单,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厚厚的镜片反射着有些刺目的日光,让人完全看不清他眼底深处翻涌的情绪。他甚至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身体微微前倾,惹得身下的躺椅又是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蜷缩在他脚边的那只橘猫似乎被这动静惊扰了,不满地甩了甩毛茸茸的尾巴,扭动身体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梦乡里。
“这是……”
他的声音依旧保持着那种特有的缓慢节奏,却明显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此刻听起来,再也不像是街坊邻居之间随意的闲聊,倒更像是他在小心翼翼地确认某种被深埋在记忆深处、可能带着危险气息的久远之物。
殡仪馆门口特有的,那种混合了消毒水气味与若有似无的焚香味,此刻仿佛更加浓郁了些,固执地钻入林穗岁的鼻腔,让她胃里那股翻腾不休的感觉又隐隐浮现。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深吸一口气,迎上陈伯那透过镜片投来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
“陈伯,我奶奶说…您以前和江家的人打过交道。”林穗岁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随口询问,而不是那种急切到近乎失态的追问,尽管她的心脏正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狂跳,“她说您见多识广,或许……认得这个。”
她将手中的保单往前递了递,指尖触碰到那冰冷而略显粗糙的纸张,仿佛也沾染上了一丝从那血墨印鉴中渗透出来的阴寒之气。
陈伯沉默了足足有几秒钟,目光从那张令人不安的保单上移开,重新落回到林穗岁的脸上,像是在无声地掂量着什么,权衡着利弊。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因为这份沉默而凝滞了,只有远处街道上传来的零星喧嚣声,以及隔壁五金店里传来的、断断续续的敲敲打打的声音,反衬着此处的异样寂静。
终于,他那双布满了深褐色老年斑、指节因为常年劳作而显得有些粗大的手,缓缓地伸了出来。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与他平日里那种闲散慵懒模样截然不同的郑重,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张承载着太多秘密与不祥气息的保单。他的指尖刻意地避开了那枚诡异的血墨印鉴,只是轻轻拈着纸张的边缘。
他将保单凑到眼前,透过老花镜的镜片,极其仔细地端详着那枚结构复杂、纹路扭曲的印鉴,眉头在不知不觉间紧紧地锁了起来。阳光温柔地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也照亮了他脸上那些如同沟壑般深刻的纹路,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格外严肃。
“江家的东西……”陈伯近乎无声地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像是从遥远的记忆深处打捞出来的叹息,“多少年……没见过了。”
他猛地抬起头,再次看向林穗岁,镜片后的眼神复杂难明,包含了惊讶、疑惑,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穗岁,你这东西……是打哪儿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