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伯的目光，隔着那层厚厚的、泛着冷光的镜片，锐利得如同手术刀的尖端，细细地刮过林穗岁的每一寸皮肤，仿佛要一层层剥开她的血肉，直抵灵魂深处，将那些她自己都未必清楚的秘密都翻检出来。
林穗岁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撞击都带着绝望的力道，似乎下一秒就要挣脱束缚破体而出。她指尖下意识地死死抠住裤子侧面那条洗得泛白、起了毛边的缝线，粗糙的布料带来的微弱刺痛感，勉强将她飘忽的神智拽回少许。她努力牵动僵硬的嘴角，试图勾勒出一个笑容，可肌肉却像被冻住了一样不听使唤，最终只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喉咙干涩得厉害，像是被塞进了一把滚烫的沙子。“我……我是在整理奶奶的遗物时，偶然……偶然发现的。”这个早已在心中排演过无数次的理由，此刻说出口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沙地上艰难地拖行。她强迫自己迎着陈伯那审视的目光，补充道：“在一个很旧的铁皮盒子里，和一些老照片、旧信什么的放在一起。”她希望这细节能让谎言听起来更真实，至少，比那个阴森诡异的当铺听起来正常得多。
然而，陈伯脸上的严肃并未因她的解释而有丝毫松动，反而像是凝上了一层更厚的冰霜，寒意逼人。他缓缓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在那张薄薄的、却仿佛有千斤重的保单上。浑浊的眼珠在镜片后面缓慢地转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凝重，如同在审视一件出土的、携带着古老诅咒的文物。“遗物……”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却又沉甸甸地砸在林穗岁的心坎上。“江家的东西，从来都不是什么好遗物。”他微微一顿，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沉睡的东西，“一旦沾上了，有时候……比天天抱着骨灰坛子睡觉还要麻烦得多。”这话语像是一缕冰冷的烟，不知是飘向林穗岁，还是飘向某个早已湮没在岁月尘埃里的、不信邪的故人。
蜷缩在陈伯脚边打盹的橘猫似乎也感应到了这骤然凝结的诡异气氛，不安地抖了抖毛茸茸的耳朵尖，喉咙深处发出一串极其细微的、含混不清的咕噜声。但它并未睁开眼睛，只是把脑袋更深地埋进了交叠的前爪里，仿佛要将自己与这令人不安的现实隔绝开来。
陈伯的手指，那双布满深褐色斑点、指节粗大的手，极其缓慢地、近乎怜惜地摩挲着保单泛黄的边缘。他的动作异常小心，始终刻意避开中央那枚鲜红如血的印鉴，仿佛那不是印泥，而是某种会灼伤灵魂的诅咒烙印。午后的阳光透过老旧窗棂的缝隙，斑驳地洒落在他干枯的手背上，皮肤下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他忽然将保单翻了过来，这个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与熟稔，纸张的背面恰好落入桌子投下的阴影之中，光线难以触及。
纸张背面并非如林穗岁想象的那般空白。那里，竟也残留着一些模糊不清的字迹。颜色比正面的墨迹要淡上许多，字迹洇散，像是曾经被水浸泡过，又像是被时光这位最无情的看客，用漫长的岁月一点点啃噬掉了大部分的笔画，只留下些许破碎的轮廓。
“这背面……”陈伯眯缝起眼睛，将保单凑得极近，几乎要贴到老花镜的镜片上，鼻尖都快要触碰到那冰凉的纸面。他眉头紧紧地蹙在一起，额头上那几道如同刀刻斧凿般的皱纹，瞬间挤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鬼画符似的……”他喃喃着，声音里充满了浓重的不确定，“像是……像是些药……方子？”那些残存的字迹实在太过破碎模糊，笔画断断续续，结构扭曲，几乎无法辨认出一个完整的字形。“这玩意儿写上去……年头可真不短了。”
林穗岁的心跳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骤然停止。药方？一张透着死亡气息、如同索命契约的保单背面，竟然写着药方？这到底算是什么？买命还附赠治病的方子？还是说……这是某种解药？无数荒诞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炸开，让她一阵晕眩。
陈伯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考古学家的审慎，极其轻柔地拂过那些残存的笔画，试图从那扭曲缠绕的线条里，捕捉到一丝半点熟悉的痕迹。“这写字的笔锋……”他低声自语，眼神里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困惑，但随即，这困惑又被某种更深沉的、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的东西所取代。“有点……眼熟……”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再次如鹰隼般攫住了林穗岁，这一次，那眼神里的探究几乎是赤裸裸的，锐利得像一把即将划开皮肉的手术刀。“穗岁，”他身体微微前倾，明明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敲打在林穗岁的耳膜上，“你仔细想想，你奶奶……你奶奶以前，是不是也喜欢用这种小楷，写点什么东西？”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努力回忆确认，“我模模糊糊记得，她年轻那会儿，好像……好像是在当铺里帮过几天忙？记过账？那手字……好像，好像就是这个路数……”
一股彻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林穗岁的脚底板直冲头顶百会穴，瞬间冻结了她四肢百骸的血液。奶奶的字迹？她脑海里轰然一声，瞬间闪过那些被奶奶小心翼翼藏在床底下旧木箱里的、泛黄的草纸——上面写满了各种奇怪的符号和数字，还有奶奶偶尔在深夜里，佝偻着背，对着那些纸张低声念叨着的、模糊不清的侧影。难道……难道这张诡异的保单，竟然和奶奶有关？这个念头像是一道惊雷，劈得她眼前发黑，浑身抑制不住地开始细微颤抖。
陈伯看着她骤然失去血色的脸庞，以及那无法自控的、如同风中落叶般的颤抖，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他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只是将那张令人不安的保单，极其小心翼翼地对折起来，动作轻缓得如同在对待一件极易破碎的古董。 “这东西，你先收好。”他的声音恢复了几分平日里的慢条斯理，但那份挥之不去的沉重感，却如同房间里弥漫开来的焚香味，牢牢地萦绕在空气中。“记住了，别让太多人看见，尤其是……别让它见太久的光。”
他没有解释为什么不能见光，但那语气里的郑重其事，比任何直白的警告都更令人心惊肉跳。
林穗岁僵硬地点了点头，几乎是出于本能地伸出手。指尖刚触碰到折叠好的保单边缘，那股熟悉的阴寒之气仿佛瞬间浓郁了数倍，顺着指尖就如同活物般，丝丝缕缕地往她的骨头缝里钻。她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又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使，鬼使神差地将保单一把夺了回来，紧紧地攥在手心。掌心很快被冰冷的汗水浸湿，那张薄薄的纸片，此刻在她手中如同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扔不敢扔，拿着，又仿佛抱着一块浸透了死亡气息的寒冰，让她从指尖冷到心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