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薄薄的保单,如同一块烧红后又骤然冷却的烙铁,被林穗岁死死攥在掌心。
坚硬的边缘深深嵌入皮肉,留下清晰的压痕,带来一种钝痛。
指骨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显出一种病态的苍白。
她却仿佛失去了痛觉,所有的感官都被那股跗骨之蛆般的阴寒之气所占据。
寒意顺着掌心的纹路,如同拥有生命的藤蔓,不知疲倦地向上攀爬,丝丝缕缕,执拗地钻进她的骨髓深处。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指尖的血液流速正在一点点变缓,质地变得粘稠、冰冷,如同冬日里凝固的油脂。
陈伯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别让它见太久的光”,像是一道无声的咒语,在她混乱的脑海里反复回响、放大。
每一个字都裹挟着难以言喻的重量,沉甸甸地敲击在她脆弱的神经上。
光?
为什么惧怕光线?
这纸片究竟是什么邪物?
它和奶奶那些深藏的秘密,又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
无数个疑问如同滚沸的水底升腾起的气泡,咕嘟咕嘟,争先恐后地往上冒,搅得她心湖一片浑浊,思绪乱成一团纠缠不清的麻线。
直到推开那扇熟悉的玻璃门,回到那间堆满纸钱元宝、终日弥漫着劣质线香与纸张霉变混合气味的小铺子,林穗岁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了那么一丝。
鼻尖萦绕着这股并不好闻、却无比熟悉的气息,往常只觉得压抑沉闷,此刻竟奇异地带来几分近乎慰藉的安定感。
她长长地、几乎是虚脱般地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背线条也随之慢慢松弛下来。
她环顾四周,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小心翼翼,最终将那张诡异的保单,轻手轻脚地塞进一个空置的铁皮饼干盒里。
盒子表面印着早已过时的、色彩鲜亮的卡通图案,与里面那张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纸片形成了荒诞而诡异的对比。
她将铁盒藏在了货架最底层,掩在一堆颜色艳俗、纸张粗糙的打折促销的往生莲花后面。那些象征着廉价悼念的纸莲花层层叠叠,似乎能筑起一道脆弱的屏障。
仿佛只有这样,被那些廉价而无害的迷信符号所包围,那股如影随形的阴寒才能被暂时隔绝,至少,能获得片刻的眼不见为净。
可心底那块坚冰,却并未消融分毫。它牢牢地冻结在心脏深处某个角落,持续散发着寒意,提醒着她无法逃避的恐惧。
手机屏幕蓦地亮起,幽幽的冷光映在她因失血和惊惧而显得过分苍白的脸上。
是一条来自医院的短信,催缴费用的通知。
冰冷的电子提示音,像一把精准的刻刀,无情地戳破她短暂的喘息,将她拽回残酷的现实。
奶奶躺在ICU的病床上,维生仪器日夜运转,每一秒都在吞噬着金钱。那病房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贪婪地吞噬着她微薄的积蓄,以及那渺茫的希望和未来。
林穗岁盯着屏幕上那一长串冰冷的数字,那些圆滚滚的零,像一排排没有表情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她,进行着死神的倒计时。
右手虎口处,那道因早年印刷厂打工留下的陈旧烫伤疤痕,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的焦虑,又开始隐隐作痛,传来一阵熟悉的、深入皮下的麻痒感。那是贫穷在她身上留下的、无法磨灭的烙印。
她需要钱。
迫切地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为了维持奶奶的生命,为了在这冰冷的城市里挣扎着活下去。
就在这时,铺子那扇老旧的玻璃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发出“吱呀——”一声冗长而刺耳的摩擦声。门框上挂着的、积了灰尘的风铃被带动,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清脆的铃声在傍晚渐趋寂静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突兀,瞬间打破了铺子里凝滞的沉闷。
进来的是一对中年男女。
两人的衣着都十分普通,款式老旧,颜色黯淡,洗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色彩。但他们的神情却异常紧张,像两只受惊过度的林中鸟雀,带着显而易见的局促不安。
男的头发稀疏,露出光亮的头顶,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在铺内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层油光。他不停地抬起袖口擦拭额头,动作显得慌乱而笨拙。
女的则用一种近乎痉挛的力度,紧紧攥着一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起毛的帆布包。她的眼神躲闪,始终低垂着,不敢与林穗岁对视,全身都散发出一种难以掩饰的焦虑和近乎绝望的气息,仿佛溺水之人死死抓住最后一根漂浮的稻草。
“请问……”男人率先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两片砂纸在互相摩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神经质的颤抖,尾音因为紧张而微微上扬,“这里……是林小姐的店吗?”
林穗岁抬起眼,目光快速而冷静地扫过两人风尘仆仆的面容和略显寒酸的衣着,在心里迅速评估着这单生意的潜在价值。她习惯性地扬起一个职业化的微笑,嘴角牵起一个精准计算过的、恰到好处的弧度。
“是的,我就是。”她的声音平静,带着一种刻意训练出来的职业素养,“两位有什么需要?”
那女人似乎在男人的目光鼓励下,终于鼓足了勇气。她往前挪了小半步,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与林穗岁的距离,然后用一种近乎耳语的、细若蚊蝇的声音说道:“我们……我们想……想办一场阴阳离婚。”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难言的羞耻和窘迫,仿佛说出这几个字就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阴阳离婚?
林穗岁脸上的职业化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凝固,随即迅速恢复如常。她明白了他们的来意,眉梢几不可察地轻轻挑动了一下,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了然。
这是行内的一种特殊业务,游走在法律与道德的灰色地带,专门为那些生前未能分割清楚财产、或是身后事有特殊纠葛的夫妻“办理”的。
通常的做法是扎两个粗糙的纸人,面容模糊,象征逝者魂魄,再请个所谓的“阴间律师”——不过是行内人故弄玄虚的戏称——主持一场虚假的“离婚诉讼”,最后用黄纸朱砂伪造一份阴间的“离婚协议”,盖上几个似是而非、谁也看不懂的印章,以此来“合法”地分割本应属于逝者的遗产,满足活人的某些特殊需求。
这种事,说白了,就是利用活人对未知世界的敬畏和迷信,赚取一份特殊的“服务费”。
林穗岁对此并不排斥,甚至可以说是习以为常。在这个光怪陆离的行业里摸爬滚打久了,她早已习惯了在道德的边缘线上小心翼翼地行走。
毕竟,死人都已经死了,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钱财,留在那里也是尘归尘土归土。如果能用这些“阴间”的钱,换来奶奶在ICU里多维持一天的生命体征,她觉得这笔交易是值得的。至于那微乎其微的良心上的谴责,早已在现实的重压下变得麻木而遥远。
“两位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了。”林穗岁收敛了脸上那副公式化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例行公事的冷淡和严肃。她的语速放缓,语气变得平铺直叙,不带任何多余的情感色彩,“阴阳离婚的手续相对比较复杂。”
她开始背诵那些早已熟记于心的流程和条款:“需要提供夫妻双方的生辰八字、死亡证明的原件或清晰复印件,”她的声音平稳得像是在念诵说明书,“以及你们想要分割的财产清单,越详细越好。”
男人听到这里,连忙从女人紧攥着的那个发白帆布包里,掏出一个被揉搓得皱巴巴的透明塑料袋。他打开袋子的动作显得格外小心翼翼,仿佛里面装着的是什么极易破碎的珍宝。
袋子里装着两张边缘泛黄、字迹有些模糊的纸条,上面用圆珠笔写着生辰八字,还有几张银行存折的复印件,以及一份房产证的复印件。纸张都带着折痕和岁月的痕迹。
“东西……东西都在这里了。林小姐,您看……这个,能办吗?”男人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急切和一丝近乎哀求的恳切,眼神中充满了期盼,紧紧地盯着林穗岁。
林穗岁伸出手,接过那几张轻飘飘却承载着沉重希望的纸张和复印件。指尖触碰到纸张粗糙的纹理,她垂下眼帘,仔细地查看起来。
目光在那些手写的字迹和打印的文字上快速扫过。生辰八字格式没什么问题,死亡证明上的印章清晰,公章的钢印也符合规定,看起来是真的。财产清单上列着一套位于老城区的房产、一辆半旧的国产车,以及几家不同银行的存款。虽然复印件有些模糊,但关键信息如地址、房号、银行名称和大致金额还能辨认。粗略估算一下,总价值大概在几百万左右。
对于眼前这对看起来并不富裕的夫妻来说,这无疑是一笔足以改变命运的巨款。
“没问题,可以办。”林穗岁点了点头,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她的语气依旧平静,心里却已经快速地盘算起来:这笔生意的抽成比例、需要支付给“阴间律师”的费用、纸扎和其他杂项的成本……林林总总加起来,顺利的话,至少能为她带来十几万的收入。这笔钱,足够支付奶奶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医疗费用了。
想到这里,她心底那块坚冰似乎也因为这笔即将到手的钱而稍稍松动了一丝缝隙。
“不过……”她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眼前这对紧张不安的夫妻身上,话锋一转,“阴阳离婚毕竟不是寻常业务,手续繁琐,耗时耗力,而且……风险也大。”她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两人的反应。
果然,男人脸上的汗冒得更凶了,女人攥着帆布包的指节捏得更紧,几乎要将那洗旧的布料抓破。
“所以,费用方面……”林穗岁拖长了尾音,语气平淡地报出了一个数字。这个数字对于普通工薪阶层来说,绝对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相较于他们可能分割到的数百万遗产,又显得合情合理,甚至可以说是“物有所值”。
她看着那对夫妻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眼神里交织着肉痛、犹豫,但最终,那份对巨额遗产的渴望和某种不为人知的急迫,还是压倒了一切。
男人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声音带着豁出去的沙哑:“没问题!林小姐,只要能办成,钱……钱不是问题!我们……我们先付一部分定金?”
“可以。”林穗岁点了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收款收据和一支笔,“先付三成定金,事成之后,再付尾款。另外,我需要你们提供更详细的财产证明,以及……你们和逝者之间的关系证明。”她补充道,目光锐利地扫过两人,“我们需要确保委托的合法性,这也是规矩。”
男人连连点头,迭声道:“明白,明白!我们明天就把东西准备齐全送过来!”
女人始终没有说话,只是在男人付定金的时候,眼神复杂地看了林穗岁一眼,那眼神里有恐惧,有恳求,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怨毒?
林穗岁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将定金和收据锁进抽屉。她不在乎这对夫妻背后有什么样的故事和隐情,她只关心这笔交易能否顺利完成,能否让她拿到急需的钱。
送走了那对神色匆匆、仿佛身后有鬼追赶的夫妻,铺子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寂静。
风铃不再作响,空气中只剩下劣质线香燃烧后残留的、令人头晕的甜腻气味。
林穗岁靠在柜台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虎口处那道旧疤痕。
阴阳离婚……她以前也接过类似的单子,但从未像今天这样,让她心里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是那张诡异的保单带来的影响吗?还是那对夫妻眼中难以掩饰的绝望和……贪婪?
她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些纷乱的思绪抛开。
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赚钱,是确保奶奶能够继续得到治疗。
至于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再次看了一眼那个藏着铁皮饼干盒的角落,仿佛那里藏着一个潘多拉魔盒,既充满了诱惑,又潜藏着未知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