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
那两个字轻飘飘地钻进耳朵,却像两块沉重的石头,砸进了小杰混沌的思绪里。
阴间?
他那颗在街头巷尾摸爬滚打、只认拳头和钞票的脑袋,像是被无数根杂乱的线头缠住,彻底卡壳了。
指节粗粝,布满老茧,像一张劣质砂纸的手指,无意识地抬了起来,一下又一下,反复搔刮着自己油光锃亮的光头。头皮传来轻微的、沙沙的摩擦声。
他眼神里的茫然,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浓雾,弥漫开来,浓得几乎要滴下水珠,将他整个人都包裹进去。
在道上混了这么些年,什么腌臜事没见过?拳脚相向是日常,威逼利诱是手段,那些为了赖掉区区几百块钱而编造出的荒诞理由,他听得耳朵都磨出了厚茧。撒泼打滚的,哭爹喊娘的,装疯卖傻的……他都一一应对过。
可眼前这个瘦得像根芦柴棒的女人,嘴里吐出来的东西,却完全超出了他有限的认知范畴。
把阳世活人欠下的真金白银,转成阴曹地府死人用的账目?
这弯子拐得也太大了!这他妈不是变着法儿地咒老板早死早超生吗?!
一股难以遏制的邪火,“噌”地一下,从他胸腔深处猛地窜起,瞬间烧到了头顶。
他脸上的横肉绷紧,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拧出墨汁,那双本就凶悍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了暴戾的火焰。捏紧的拳头发出“咯吱咯吱”的骨节摩擦声,手臂上盘虬的肌肉贲张,一条条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暴起,蓄满了力量,似乎下一秒就要携着劲风,狠狠砸向面前那张苍白却故作镇定的脸。
“杰哥,您……您先消消气,听我解释。”
就在那股暴戾即将喷发的临界点,林穗岁抢先开了口,语速快得惊人,仿佛生怕慢上零点一秒,就会被那只铁拳打断。
她的声音里,掺杂着无法彻底掩饰的、细微的颤抖,像风中飘摇的蛛丝,但每一个字却又异常清晰,带着孤注一掷的急切。
“这绝对不是咒老板,绝对不是那个意思!”
她努力控制着声线,试图让其中注入令人信服的真诚,拼命将心底那如同冰冷潮水般不断上涌、几乎要将她灭顶的慌乱与恐惧死死压住。
“您想想,这……这是在为赵老板积攒阴福,是天大的好事啊。”
“活在世上的人,谁不求个家宅平安,顺风顺水?这人走了之后,谁不盼着在那边能有个好去处,不受罪?”
林穗岁紧紧盯着小杰那双充斥着凶光的眼睛,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试图从中捕捉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松动。
“赵老板笃信神佛,常拜妈祖,他求的是什么?不就是求个现世安稳,福泽绵长,保佑一家老小平平安安,生意兴隆吗?”
“可阳间的钱财,就算堆积如山,又能如何?”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声音里透出一丝蛊惑般的意味。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个道理,谁都明白。”
“但是,‘下面’的资产,那可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那是实实在在的福报,是看得见摸不着的真正保障。”
“能让老人家在那边,住上宽敞的大屋,出门有排场,吃穿用度都不愁,不受半点委屈。”
“甚至啊,”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神秘,“这份福报还能反哺阳间,庇佑子孙后代,让他们也跟着沾光,顺遂安康。”
林穗岁死死锁住小杰的目光,像猎人锁定猎物一般,观察着他脸上每一寸肌肉的牵动。
她看见了。
他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凶光,似乎……似乎真的收敛了那么微不可察的一丝。虽然那双浓黑的眉头依旧紧紧拧在一起,像两座对峙的小山,但那褶皱深处,却仿佛多了一点点迟疑,多了一点点……琢磨的味道。
有戏!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林穗岁冰凉的四肢,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振奋。
赵金虎那个人,她有所耳闻,极度迷信,近乎偏执。为了求财运亨通,延年益寿,不知道拜过多少“大师”,做过多少法事。他手底下这帮人,就算不是个个都信,耳濡目染之下,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多少也会存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
“你这说法……也太他妈邪门了。”
小杰的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怀疑,但语气的重心,已经从纯粹的威胁,悄然转变成了一种审慎的打量。
他不再是那只随时准备扑上来撕咬的野兽,更像是在掂量一件奇形怪状、不知是宝贝还是垃圾的玩意儿。
“你说转就能转?怎么个转法?”
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上上下下地扫视着林穗岁单薄的身躯,仿佛要将她看穿。
“就凭你烧点纸钱元宝?”
那玩意儿,谁家办事不会烧?清明冬至,哪个坟头不飘着纸灰?还需要她一个欠债不还的丫头片子来煞有介事地提?
“当然不是烧几张纸那么简单粗陋。”
林穗岁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仿佛都冲到了头顶,耳边嗡嗡作响。
她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成败在此一举。必须拿出更具体、更玄乎,听起来更像那么回事的说法,才能彻底镇住对方,或者说,唬住对方。
“这需要非常特殊的‘凭证’,不是市面上随便买的那些。”
“还需要配合特定的‘仪式’,有专门的流程和说法,不是随便念念叨叨就能成的。”
“更关键的是,”她顿了顿,刻意压低了声音,营造出一种神秘感,“必须得有可靠的‘中间人’搭桥牵线,才能确保这笔‘资产’准确无误地送到‘那边’,并且清清楚楚地记在赵老板的名下。”
“不然,那边根本收不到,收到了也可能算到别人头上,那不就白费功夫了吗?”
她刻意选用了一些听起来半文不白、带着几分“行话”味道的词汇——凭证、仪式、中间人、搭桥牵线、记名入账……这些词,大部分是她情急之下,结合了小时候从奶奶那里听来的零星传说、殡葬专业课上那些囫囵吞枣的术语,以及自己凭空想象,胡乱编造出来的。它们像一堆临时拼凑的零件,被她强行糅合成一个看似严密的体系。
“我。”
林穗岁微微挺直了因为极度紧张而有些佝偻的背脊,努力让这副干瘦得几乎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躯,看起来蕴含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和底气。
“我,就是那个可以搭桥牵线的‘中间人’。”
她的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直直迎上小杰那充满审视和怀疑的视线,没有半分退缩和闪躲。
“我可以立下字据,白纸黑字,画押为凭。”
“如果赵老板还是不放心,觉得我是在这儿信口雌黄,耍花样骗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胸腔里那股混杂着汗臭、槟榔味和廉价香水味的污浊空气再次吸入,却奇异地感到一丝冷静,她抛出了最后的、也是最具诱惑力的砝码。
“我可以先‘转’一小部分过去,试一试。比如,就先转一百块,或者一千块的‘额度’。”
“让他去找他自己信得过的高人、大师,用他们的法子去查,去验证。”
“看看这笔‘阴德’,或者说‘冥府资产’,是不是真的已经到了‘下面’,稳稳当当地记在了他的账上。”
小杰彻底沉默了。
逼仄压抑的空气里,只剩下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如同破旧的风箱般来回鼓动,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他抬眼,目光复杂地看着林穗岁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连嘴唇都泛着青白,却又因为某种孤注一掷的决心而显得异常认真的脸。
那双眼睛里,没有惯常的狡猾和闪躲,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的笃定。
他又缓缓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那只刚刚还捏得骨节发白、青筋毕露,几乎要将掌心掐出血印的拳头上。此刻,那拳头微微松开了些。
这事儿,太他妈的诡异了。
简直比他从小到大听过的所有鬼故事、灵异传说加起来还要离谱,还要匪夷所思。
可……
万一呢?
万一这个看似疯癫的女人,说的……是真的呢?
老板那个人,确实是深信不疑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为了求财,为了求平安,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气运”,他挥金如土,请了多少所谓的大师来做法事,看风水,摆阵势。家里供奉的神像、佛龛,比庙里还要齐全。
如果这个女人说的法子真的存在,真的能把这笔眼看就要打水漂的烂账,转化成给老板积阴德、增福报的机会……
说不定,老板听了,还真的会动心。
至少,这听起来,似乎……似乎比直接撕破脸皮,把这女人打个半死,最后钱还是一分都要不回来,甚至可能惹上官司或者别的麻烦,要……强上那么一点点。
他紧紧锁着的眉头,终于,极其缓慢地,松开了一些细微的褶皱。
眼神里那股凶狠和暴戾,如同退潮般,也悄然淡去了不少。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极度怀疑、审慎,以及一丝难以抑制的好奇的复杂神色。
“你最好别给我耍什么花样。”
小杰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带着浓重的警告意味,但那股即将爆发的戾气已经收敛。
“要是敢拿这事糊弄老板,骗他,你知道后果。”
他彻底松开了捏得死紧的拳头,手指舒展开,然后,向后退了一小步。
那股几乎凝成实质、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随着他这一步的后退,总算稍微减轻了一些。林穗岁感到自己几乎要停止的心跳,重新微弱地搏动起来。
“这事儿,我拿不了主意。”
他盯着林穗岁,像是在宣布一个暂时的判决,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得回去,把你的话原原本本告诉老板,看老板是什么意思。”
“你,”他用下巴点了点她,“就在这里老实待着,哪儿也别去,等我消息。”
说完,他不再多看林穗岁一眼,猛地转过身,迈开沉重的步子,带着一身尚未完全消散的煞气,朝着门口走去。
他那双厚底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在狭窄破旧的走廊里回荡,一声声,敲击着死寂,然后逐渐远去。
直到那扇饱经风霜的破旧木门,随着“吱呀”一声轻响,被重新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落锁声,彻底隔绝了外面微弱的光线和所有的声音。
林穗岁才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支撑身体的所有骨头和力气,双腿猛地一软,若不是及时用手撑住了身后冰冷粗糙的墙壁,几乎就要瘫倒在地。
她靠着墙,身体微微下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撕裂般的疼痛。
后背,早已被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几分钟里冒出的冷汗彻底浸透,湿漉漉的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寒意。而那股混杂着汗、槟榔、香水和线香的令人作呕的气味,似乎还萦绕在鼻尖,提醒着她刚才经历的一切,是何等的惊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