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背死死抵着墙。

冰凉，粗糙，磨得皮肉发紧。

全靠胳膊撑着，不然早瘫了。

那口气刚松下来，浑身的骨头缝都跟着散了架，软绵绵提不起劲。

空气里那股怪味儿还没散。

是汗的腥气，呛人的槟榔渣子味，甜得发齁的香水，混着一股陈年线香的霉味。

这味道钻进鼻子，就往肺里沉，坠得胸口发闷，每一次喘气都割得疼。

胃里也跟着一阵翻涌。

真要命。

但她的心，却在剧烈的搏动之后，渐渐沉淀下来。刚才那一步险棋，如履薄冰，却终究是赌对了。那个叫小杰的打手，满身戾气，凶神恶煞，可他背后的老板赵金虎……混迹江湖多年的人，再怎么横，骨子里都藏着对死亡的恐惧，更怕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报应。比如断了财路，比如损了阴德。她仓促间抛出的那个看似荒诞不经的“阴德买卖”，像一把精准的钥匙，恰好插进了赵金虎这类人内心最隐秘的锁孔——那里锁着的是对未知的恐惧，以及对好运永续的贪婪。

一丝微弱的光芒，如同黑暗中顽强燃烧的烛火，重新在她黯淡的眼底凝聚，驱散了些许绝望的浓雾。她咬紧牙关，用尽残余的力气，一点一点地，将下滑的身体重新撑直。背脊努力挺立，如同一株在暴风雨后倔强抬头的野草。眼神里残余的惊惧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清明与决绝。

不行。绝对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将自己的命运完全交到那个素未谋面的赵金虎手里。小杰只是个传话的，最终的决定权握在那个迷信又贪婪的老板赵金虎手中。谁知道他听了汇报会作何感想？万一他觉得这是在戏耍他，那等待自己的，恐怕是比刚才更加 terrifying 的后果。

必须主动出击，增加自己谈判的筹码，或者说…创造筹码。

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这间逼仄破旧、如同牢笼般的房间。视线所及之处，一片狼藉。墙壁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灰黑色的砖石肌理，仿佛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老脸。地面是坑洼不平的水泥地，积着厚厚的灰尘，踩上去会留下清晰的脚印。角落里胡乱堆放着一些形状模糊的杂物，散发出陈旧腐朽与霉变混合的气息。除此之外，空空荡荡，几乎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物件。

视线最终定格在她脚边那个半旧的帆布包上。那是她赖以生存的家当，里面装着的，是她作为一名边缘入殓师，一个在殡葬行业底层挣扎求生的小人物的所有“资产”：一些皱巴巴的纸钱元宝，几根颜色暗沉、质地粗糙的香烛，一小沓边缘有些卷曲的黄纸，还有一支笔锋早已开叉、几乎秃掉的毛笔，以及一小瓶快要见底、颜色浑浊的朱砂墨。这些东西，平日里是她糊口的工具，是她与亡者世界打交道的媒介，而现在，或许能成为她绝境求生的武器。

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探入口袋，触碰到那支冰凉坚硬的圆柱体——一支廉价的、外壳塑料感十足、甚至已经有些斑驳掉漆的口红。那是她身上为数不多可以称之为“化妆品”的东西，平时都宝贝似的，非必要场合绝舍不得用。

脑海中，毫无征兆地闪过江砚深那张总是覆盖着一层寒霜、漠然疏离的脸，以及那本被他轻易撕毁、又被自己情急之下用这支口红涂抹修改过的生死簿残页。那一页纸上发生的变化，似乎真的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超乎常理的力量。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迸射出的星火，瞬间照亮了她混沌的思绪。也许……她可以利用手头现有的这些简陋的东西，伪造……不，是“创造”一份足以让那个赵金虎深信不疑的“凭证”。

她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这一次，并非源于恐惧，而是源于一种濒临绝境时抓住救命稻草的兴奋与搏命的冲动。她迅速蹲下身，动作急促地拉开帆布包的拉链，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倾倒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

纸和笔，她需要纸和笔来承载她的“理论”。黄纸太小，而且显得过于“专业”，反而可能弄巧成拙。她在散落的物品中翻找着，手指掠过纸钱的粗糙边缘和香烛的蜡质表面，终于，在帆布包的夹层里，摸索出一个巴掌大小、封面印着早已过时广告图案的小记事本。

笔……只有那支秃头毛笔，还有口袋里的口红。她几乎没有犹豫，立刻选择了口红。毛笔需要蘸墨，而那瓶朱砂墨颜色过于鲜明扎眼，也太符合传统“道士”的做派，反而容易引起精明的赵金虎的怀疑。口红的暗红色，虽然怪异，却或许更能营造出一种似是而非、难以捉摸的神秘感，更符合她临时编造的“阴德买卖”的诡异调性。

她盘腿坐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将那本廉价的记事本摊开在膝盖上，拔掉口红的盖子，旋出那截暗红色的膏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依旧有些急促的心跳，然后，开始在那粗糙的纸页上飞快地写写画画。

她的动作不再有丝毫的迟疑和彷徨，思路异常清晰，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引导着她。一个个名词，一个个看似深奥的概念，从她混沌的脑海中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通过口红那略带油腻的笔触，转化为纸上歪歪扭扭却又竭力模仿某种章法的文字与符号。她要把那个关于“阴德转换”、“福报投资”的荒诞说法，系统化、理论化，精心包装成一个听起来高深莫测、似乎蕴含着无限“商机”与“玄机”的“项目”。她要构建一个所谓的“阴阳经济”理论框架——这框架听起来无比荒谬，但对于赵金虎那种笃信鬼神之说、又贪婪成性的人来说，或许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外界的一切喧嚣与危险都被她暂时屏蔽在意识之外。这间狭小、充满异味的破旧房间里，只剩下她自己努力压抑却依旧清晰可闻的呼吸声，以及口红膏体摩擦纸张时发出的那种独特的、“沙沙”的轻响。她全神贯注，眼神专注而明亮，仿佛正在进行一项隐秘而伟大的创作，而非生死关头的挣扎。汗水，无声无息地从额角滑落，濡湿了鬓角的碎发，她却浑然不觉。

终于，当最后一个字落下，她在整篇“论述”的末尾，随心所欲地画上了一个歪歪扭扭、却又似乎带着某种特殊暗示意味的符号。她长长地、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胸腔里那冰冷刺骨的钝痛感，似乎都因此减轻了不少。

她举起那本小小的记事本，借着从门缝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看着上面用暗红色口红写满的、密密麻麻的文字与看似专业的图表。嘴角控制不住地微微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丝混合着极度疲惫、狡黠慧黠，还有几分浓重自嘲的复杂笑容。

“阴阳经济白皮书……”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喃喃自语，这名字听起来就足够唬人，不是吗？眼中闪烁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光芒，混合着对未知结果的期待与孤注一掷的决绝。“哼，赵金虎，小杰……”她暗自冷笑，“这下，看你们怎么接招。”她有理由相信，这份精心炮制的东西，足以让那个迷信又贪婪的老板陷入深深的纠结，甚至，产生浓厚的、难以抗拒的兴趣。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异样感觉，毫无征兆地涌上她的心头。并非听觉或视觉，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意识的感觉。

她下意识地低头，目光落在手中那本刚刚完成的“阴阳经济白皮书”上。确切地说，是落在那本记事本的封底——原本印着模糊不清的广告图案的粗糙封底上。

此刻，那里竟然凭空浮现出了一行娟秀、工整的小字。字迹是淡淡的墨黑色，如同用极细的毛笔写就，与封面上以及内页里口红的暗红色形成了鲜明而诡异的对比。

【酸梅汤配方：乌梅五十克，山楂十五克，甘草五克，陈皮十克，冰糖适量，清水两升。浸泡半时，大火煮沸，转小火熬煮一时，放凉饮用。】

她整个人都愣住了，眼睛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微微睁大，瞳孔收缩。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

酸梅汤配方？为什么会凭空出现在这里？难道是……

她的目光猛地转向手中那支依旧残留着纸张纤维的廉价口红，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难道这支口红，其诡异之处，并不仅仅是能修改生死簿那么简单？它还有别的、更离奇的、完全无法用常理解释的魔力？比如……在用它写下某些特定的、或许触动了某种未知规则的东西之后，会触发某种神秘的机制，反馈回来一些……完全不相干，甚至可以说是莫名其妙的信息？比如这个该死的、详细到克数的酸梅汤配方？！

门外，一阵沉重而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断了她混乱的思索。那“咚咚”的闷响，正是小杰那双厚底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

他回来了！

林穗岁猛地回过神，心脏骤然收紧。来不及细想那诡异出现的酸梅汤配方到底意味着什么，她迅速合上记事本，将其连同那支口红一起，快速塞回了帆布包的夹层里，然后拉上了拉链，将包推到墙角，尽量显得自然。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靠回墙壁，摆出之前那种虚弱而戒备的姿态，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