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砰”地一声粗暴地撞开,带着一股蛮横的气流,卷起地上的灰尘。门板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回响,让这逼仄的空间更添了几分震荡。
小杰那张棱角分明、带着几分戾气的脸闯入了林穗岁模糊的视线。他似乎刚从外面回来,脸上还残留着几分未散尽的不耐烦,眼神里更是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种惯有的凶狠。
他嘴里正用力地嚼着槟榔,腮帮子一鼓一鼓,仿佛要将某种无处发泄的烦躁与恶意,连同那红色的汁液一并嚼碎咽下。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快速扫过这狭小、肮脏、弥漫着霉味的房间,最后,像钉子一样钉在了蜷缩在墙角的林穗岁身上。
视线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便又轻蔑地瞥向了地上。那里,江砚深依旧像个失去生命的物体般躺着,悄无声息。
“老板问话,你他妈磨磨蹭蹭……”小杰的声音粗嘎,带着槟榔特有的涩味,话语里满是不耐与威胁,像鞭子一样抽向林穗岁紧绷的神经。
然而,他的话音却突兀地顿住了,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扼住了喉咙。并非因为林穗岁有了什么反应,而是源于地上那个本该毫无动静的男人。
江砚深,那个一直昏迷不醒的男人,身体毫无征兆地猛烈弓起,像一只被投入滚烫油锅的虾。紧接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剧烈得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从胸腔里咳出。
那咳嗽声又急又沉,带着一种濒临死亡边缘的绝望与挣扎,回荡在这封闭压抑的空间里,每一次都像是生命在做着最后的、徒劳的抗争。空气似乎都被这剧烈的声响震得微微颤抖,带着不祥的悸动。
林穗岁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而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收紧,漏跳了一拍。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将全部注意力投向了那个痛苦挣扎的身影,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惶。
小杰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惊得愣了一下,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凶狠的目光转向江砚深,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一丝警惕。“喂,你小子……”
就在他开口的瞬间,伴随着江砚深最后一声更为剧烈、仿佛要咳断气的呛咳,一个暗淡却又带着点点光泽的小小圆形物体,裹挟着暗沉粘稠的血迹,从他微微张开的口中滚落出来。
那东西落在布满厚厚灰尘的水泥地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声音并不大,在这突兀的寂静中却显得异常清晰、异常突兀,像一枚细小的冰针,精准地刺入了林穗岁的耳膜,更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击在她紧绷的心弦上,震得她一阵耳鸣。
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定格在那个滚落在尘埃里的东西上。
那是一枚银元。一枚沾染着尚温热的新鲜血迹的银元。在从门缝透进来的、以及仓库顶部那盏昏黄灯泡投下的微弱光线下,它泛着一种诡异而妖冶的光泽。银白的光芒被暗红的血色浸染,形成一种触目惊心的对比,深深刺痛了她的眼睛。
为什么?他为什么会咳出这个东西?
这个念头像一道惨白的闪电,瞬间划破了她混乱的思绪。几乎是出于一种无法解释的本能反应,甚至在大脑还来不及完全处理这诡异一幕的含义之前,就在小杰眯起眼睛,似乎正要弯腰去看清那究竟是什么东西的时候——
林穗岁动了!
她像一头被彻底逼入绝境、守护着幼崽的母豹,爆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和速度,猛地从墙角扑了出去!
她的动作迅猛得不可思议,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完全不像刚才那个蜷缩着、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虚弱女人。仿佛在那一瞬间,有一股全然陌生的、狂暴的力量,从她身体深处奔涌而出,支配了她的四肢。
在小杰惊愕得微微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的目光注视下,她纤细的手指已经精准地抓起了那枚银元。
指尖传来的,是金属的微凉,以及尚属于江砚深身体的、带着一丝诡异的温热,还有那浓重得化不开的、铁锈般的血腥气。
她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去看小杰那错愕又带着探究的眼神,就在他即将反应过来的前一秒,她猛地抬手,将那枚沾满血污的银元,毫不迟疑地、狠狠地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冰凉、坚硬的触感瞬间撞击着她的舌苔和上颚,粗糙的边缘甚至刮擦得口腔内壁有些生疼。紧接着,那股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金属特有的冰冷气息,如同炸开的墨汁,瞬间在她的口腔中弥漫、扩散,直冲鼻腔,涌上脑门。
一股强烈到无法形容的眩晕感,如同汹涌的海啸,猛地袭来,瞬间将她的意识吞噬。
天旋地转。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剧烈地摇晃、旋转。眼前那破败肮脏的仓库开始扭曲、变形,墙壁上的污渍如同活物般蠕动,小杰惊愕的脸庞也变得模糊不清。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和纷乱嘈杂的声音,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失去了任何逻辑和秩序,疯狂地、蛮横地涌入她的脑海!
【嗡——】
尖锐刺耳的耳鸣声如同无数只被激怒的蜂群,在她颅内疯狂地嗡嗡作响,几乎要撕裂她的鼓膜。
眼前的破败景象骤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刺眼的红色。铺天盖地、浓烈得化不开的红色。
那是一种带着喜庆意味,却又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诡异的红。高烧的红烛在视线中跳跃,摇曳的火苗将每一寸空间都映照得一片暖红,投下幢幢晃动的影子。红色的绸缎如同凝固的河流,遍布在视野所及之处,在空气中微微飘荡。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多种元素的复杂气息。有属于旧时代特有的、沉静安神的檀香,还有女子身上脂粉的甜腻芬芳,幽幽地钻入鼻腔,带着一丝不真切的甜。
她感觉自己仿佛正站在一个布置得极为典雅、却又透着年代感的中式婚礼现场。目光所及,无处不是象征着喜庆的红色。
周围似乎坐满了宾客,隐约能听到鼎沸的人声,觥筹交错的清脆碰撞声,以及模糊的笑语喧哗。那些人的衣着光鲜亮丽,男人们穿着挺括的长衫马褂,显得儒雅而庄重;女人们则身着剪裁精致、色彩绚烂的旗袍,身姿摇曳,风情万种。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前方吸引。她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穿着一身西式的洁白婚纱,那纯净的白色在这片浓烈的红色背景下显得格外醒目,甚至有些突兀。婚纱旁边站着一个男人,穿着熨帖的黑色西式礼服,身形挺拔,但面容同样模糊不清,仿佛笼罩在一层薄雾之后。
而在他们面前,站着一位证婚人。那是一位老太太,穿着一件深蓝色、带有暗纹的旗袍,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没有一丝乱发。她的面容庄重而慈祥,带着岁月沉淀下来的温和,手里正捧着一份红色的婚书,似乎正在宣读着什么,声音温和而缓慢,却听不真切具体的内容。
林穗岁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瞬间抽空了所有思考的能力。唯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剧烈地收缩着,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疼痛。
那张脸……证婚人的那张脸……
即使是在这如同破碎镜片般闪烁、模糊不清的记忆碎片中,那张脸的轮廓和神韵,依旧清晰得如同刀刻斧凿一般,深深地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
是奶奶!
是年轻时的奶奶,林桂枝!
巨大的震惊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奶奶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样一个如同老电影片段般的场景里?而且还是以证婚人的身份?!
这到底是谁的记忆?是江砚深的吗?他……他和遥远的民国时代有什么联系?他和自己的奶奶,又存在着怎样不为人知的交集?
无数个巨大的疑问如同汹涌的浪涛,冲击着她混乱不堪的思绪。她拼命想抓住些什么,理清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如同溺水之人,只能徒劳地挣扎。
混乱之中,她的注意力又不由自主地被奶奶手中捧着的那份婚书所吸引。
那份红色的婚书,在整个模糊的记忆画面中,显得异常地清晰。红色的纸张,似乎是某种带有韧性的宣纸,上面印着精致而古朴的烫金花纹。
就在奶奶念完证词,将婚书郑重地递给那对穿着西式礼服的新人的瞬间,林穗岁的视线仿佛拥有了穿透的能力,穿透了那层鲜红的纸张,看到了隐藏在夹层里的东西。
那似乎是婚书的内页,或者说,是刻意藏在婚书夹层里的另一张薄薄的纸。
而那张纸上,竟然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数字和图表?!
细小到几乎难以辨认的阿拉伯数字如同拥挤的蚁群般紧密排列着,复杂的图表线条纵横交错,勾勒出某种严谨的结构。
那根本不是什么情意绵绵的祝福语,也不是记录家族传承的谱系图!
那分明是一个结构复杂、逻辑严谨、充满了冰冷计算和理性分析的……现代经济模型?!
一个绝对、绝对不应该出现在民国时代婚书里的东西!一个清晰地打着现世烙印的经济模型图!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猛地从她的脚底升起,沿着脊椎急速攀升,瞬间传遍四肢百骸。林穗岁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结了,如坠冰窟,彻骨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