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园深处,静谧得仿佛时间在此凝固,沉入了亘古的酣睡。
微凉的青草气息,携带着清晨露水的湿润,与新翻泥土的潮气温柔地交融,在空气中织成一张无声的幽网,缓缓弥漫。
阳光费力地穿透层叠的枝叶,筛落下细碎的光斑,如同被揉碎的金箔,随意洒落,为这份寂静添上几分安详的暖意。
林穗岁静立在奶奶的墓碑前,身影在空旷的墓园里显得格外纤细、单薄。
江砚深站在她身侧,如同一棵挺拔而沉默的树,枝干无声地伸展,给予她一片安稳的荫蔽与守护。
她怀中紧抱着奶奶的骨灰坛,白瓷坛身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在柔和的日光下,泛着温润如玉的光泽。坛内,却并非素净的骨灰,而是盛满了深红近乎暗色的合卺酒,粘稠的酒液在坛口随着她微不可察的动作轻轻晃漾,宛如凝固的血液,在黯淡的光线下折射出沉郁的光。
她右手虎口处,那个幼时被滚烫的印刷机烙下的疤痕,在紧握冰凉坛壁时,因用力而泛出苍白的印记,连带着指尖也沁出凉意。
江砚深的目光沉静如水,无声地落在她的侧影上。今日他并未佩戴墨镜,那双世间罕见的重瞳,在日光下愈发显得深邃幽暗,宛如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无波的表面下,似有无形的暗流在悄然涌动。他左手手腕上,那根早已褪色的红绳依旧紧紧缠绕,陈旧的暗红色泽在阳光下却异常醒目,仿佛某种无声的宣告。
林穗岁深深地吸入一口气,微凉的空气充盈胸腔,带来一丝清明。
她动作轻柔地倾斜怀中的骨灰坛,那姿态小心翼翼,仿佛捧着的是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粘稠的、深红色的酒液,如同缓慢流淌的时光,又似某种献祭的血液,顺着冰冷的坛口缓缓倾泻而出,沿着光洁的坛壁蜿蜒流下,最终浇灌在墓碑旁那棵半大的酸梅树根部。
湿润的泥土仿佛有了生命,贪婪地吮吸着这不同寻常的“甘霖”,深红色的酒水迅速渗入土壤深处,转瞬间便消失无踪,像是被沉睡的大地悄然吞噬。
空气中,立时弥漫开一股淡淡的酒香,那醇厚的、带着岁月沉淀的酒香,与酸梅树自身特有的清冽果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异而复杂的嗅觉体验,幽幽地萦绕不去。
就在坛中酒液即将倾泻殆尽的那一刹那,一阵极其轻微、却又与周遭静谧格格不入的金属碰撞声,突兀地在墓园中响起。那声音清脆而细碎,像是无数枚小巧的金属钱币在相互撞击,叮叮当当。
林穗岁的动作瞬间凝固,原本倾斜的骨灰坛停滞在了半空。
她缓缓抬起眼睫,目光带着一丝茫然与浓浓的疑惑,投向那棵默默无语的酸梅树。
阳光穿过比先前似乎更加茂密的树叶,在枝桠间投下斑驳陆离的光点。而悬挂在那里的,并非她记忆中青涩的绿梅果实,而是一枚枚圆形的、泛着冰冷银色光芒的物体……
是钱币?
她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微微加速。
林穗岁下意识地轻移脚步,向酸梅树靠近了几步,指尖试探着,触碰到了一枚离她最近的银色圆片。
冰凉而坚硬的触感自指尖传来,带着沉甸甸的金属分量感。
借着斜射的阳光,她终于看清了它的真面目。
那是一枚民国时期流通的银元,货真价实的银元,在阳光下闪烁着独有的、柔和而不失冰冷的金属光泽。她用指尖细细拂过银元略显粗糙的表面,指腹清晰地感受到那凹凸不平的纹路,银元正中央,端端正正地刻着四个隽秀的繁体字——「永结同心」。
然而,并非只有这一枚。
林穗岁猛地抬起头,瞳孔中映入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整棵酸梅树的枝头,从粗壮的枝干到纤细的末梢,竟然都挂满了这样的银元!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仿佛这棵平凡的酸梅树一夜之间脱胎换骨,变成了一株枝繁叶茂的摇钱树,结出了这般奇异而沉重的“果实”。银元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碰撞,发出一连串清脆悦耳的叮当声,如同无数细小的风铃在低语,清越悠扬。
林穗岁倏地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身旁的江砚深,眼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震惊与探寻。
江砚深自然地伸出手臂,轻轻揽住她微微颤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给予她无声的支持与安抚。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墓碑上,随后缓缓移向那棵挂满银元的酸梅树,神情依旧平静深邃,只是那双重瞳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不易察觉的光芒,如星辰般悄然闪动了一下。
奶奶……这是奶奶给她的祝福吗?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
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猛地冲上林穗岁的心头,混杂着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的感动,以及一丝挥之不去的疑惑。用盛放着奶奶骨灰的坛子,盛满她和江砚深的合卺酒,再将这融合了阴阳、寄托了连理之愿的酒液,浇灌在奶奶生前最喜爱的那棵酸梅树上……竟然,换来了这样一场如梦似幻、超越常理的回馈。
林穗岁缓缓地、不由自主地靠向江砚深的怀里,汲取着他身上熟悉而安稳的气息与温度。她仰起头,怔怔地凝望着那满树摇曳的“永结同心”,眼眶控制不住地阵阵发热,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
就在这时,一缕恰到好处的斜阳,仿佛被无形的手指引,穿透流动的云层,精准地照亮了墓碑的背面。
原本光滑平整的石碑背面,此刻竟清晰地浮现出一行深刻的字迹。那字迹像是刚刚才被人用某种极其锋利的工具凿刻上去的,笔画清晰、深刻入骨,在夕阳的余晖映照下,每一个字都折射出金色的边缘,显得格外醒目。
《阴阳育儿指南》。
林穗岁的表情,如同被瞬间冻结的湖面,凝固了。唇角那抹因感动而刚刚扬起的笑容,僵硬地停留在那里。
她的大脑,霎时间一片空白,只剩下茫然的回响。
林穗岁:“……”
江砚深微微挑了挑眉峰,平静的面容上,也罕见地流露出了一丝清晰的意外之色。他的目光在墓碑背面那行突兀的字迹和林穗岁僵住的脸上来回移动,眼神中掠过一丝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