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七劫山(一)
天空下起了大雨,雨势虽大却并非来眼前顶这片天空,所以雨水并未由头顶落下,而是随着阵阵怪风迎面扑来,好在秦崝口中含着避水晶,阻隔了雨势,否则可能又要吃不少苦头。这里有风,有雨,还有火,风雨在前面,火也在前面,燃烧着草原;火虽然可怕,却能急时躲避,所以花秦二人现在已踏上了这片火原,并在上面穿行。身上虽然时不时会沾上些火,但不过一会又被风雨扑灭,真正可怕的乃是后方那些山魔,只要两人稍一放松便会被他们赶上,雨西在数日前那场打斗中,除了负伤以外还损耗了许多灵力,现在除了拼命赶路,她已没有别的办法。
脚下的火势已越来越大,前方雨水也渐渐不再冰凉,刮在脸上还隐隐有些疼痛,仿佛这些雨水和火焰本就没有什么分别。两人的头被强风越压越低,眼睛只好斜斜看着地面。
雨西短剑轻挥,看了一眼剑上的彼天册,说道:“不错,只需跟着火焰便能发现那道门,想不到你这道门竟会是火!”
秦崝奇道:“火?难道我们要穿过的乃是一道火门?”他心中虽然有些惊慌,但也不觉有何可怕,如今的秦崝自是大逾往昔,眼前天地在他眼中已然有些虚淡不实。
雨西道:“不,不是我们,而是你!”一言甫毕,前方陡然刮来一阵滚烫的风,两人勉力朝前看去,雨幕虽然依旧阻碍了视线,却阻不住光,火焰的光辉在雨中穿梭,在风中波动,化为一股热浪涌入两人双眼。就在他们身前的百丈之外,竟燃烧着一面火墙,这片熊熊烈火一上开天,左右无边,仿佛已将天地连在了一起;那些风雨自然也不大寻常,竟是由墙的后面透过来的。
秦崝眼睛看着前方烈火,双脚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两步,脑海中想到的和亲眼目睹的感受自然完全不同,不料火门竟是这般模样,心中虽然不惧,却仍是被它气势所摄,他这辈子也未曾想过世上竟会有这般景象,身子立在当场,仿佛已化为一了粒微尘——
雨西伸手轻轻往秦崝背上一推,道:“过去吧。”
秦崝愕然道:“什么?——我虽心中不怕,却也不想找死,说好是道门,如今却变成了墙,若是非要被火烧死我们又何必跑这么远?后院柴房里既有木头也有火石,我虽不太会用……”雨西也不等他说完,笑道:“不错,若是随便生堆火你便肯跳进去,那自然好得很,可你若是以为后院的火和眼前的火都是同样的火,那便错了。”她接着道:“天下的火焰本就是一道门,人进到火里就能去到门的另一边,只是其间的过程却十分讲究,也很不寻常。此间天地灵气稀薄,故而大家的记忆难以长久,火焰之力也是微弱之极,无法达到‘门’的威力,所以每次进去总会留下些东西无法带走,人要是进去了只会感到过程的痛苦,一时血肉崩沸、形神分离!而眼前这些火则有些不同,它们并非源自这个天地,它们灵光饱满、终古不灭,——它们已经是门!”雨西把手中短剑插回剑鞘递了给他,道:“你能见到此门,全因你现在的魂气与体魄大不一般,渐已去到真的境界;你也无须担心,只要你过去了,一定会尸骨无存,不会留下任何东西,假的东西!”
秦崝见她眼中突然放出了光彩,脚下忍不住又退了两步,看了看手中短剑,道:“妳为何将这短剑给我?”
“这把短剑,原本就该属于你,它既是彼天册,也是一件法宝。”
“我若将它带走了,旁人岂非再也无法找到那枚灵丹?”
“一千年后,天地自会生出机缘,让人们得获种种材料,从新造出彼天册,至于是否与今日这把相同,那也无需你我去操心。”
秦崝看着手中这把短剑,心中一阵惆怅。雨西见他神情犹豫,不禁皱了皱眉,伸手又朝他推去,口中说道:“你还是不肯走?”秦崝却一下拉住了她的手,道:“说好一起去,妳为何不走?”
“走?我们由秦家堡到此,走了这么远,其实脚下一步也未动,你我一直便在七劫山,你出去了就见到我了。”秦崝喜道:“当真?”
雨西道:“自然——”一个“然”字刚说出口却又突然止住,她本想说“自然是真的。”可是心中一想,此真虽真,却非彼真,只因秦崝口中的“真”乃是假,到了外面这个“真”自会烟消云散,言念及此,惆怅之情顿生,心意也随着这个“真”回到了假里面。这时忽觉胸口隐隐一痛,心中立即醒觉,摇了摇头,微微苦笑,暗道:“自己若又变回了花雨西,便要因这假身的伤势感到痛楚……”想到这里,暗自叹息,忽觉后方传来一股魔气,心知不能再等,双眼一闭,心中已打定了主意,喃喃道:“不料最后竟是我阻碍了你……”伸起右手摸了摸秦崝脸上面具,低声道:“再见。”言罢朝他唇上一吻,左掌已慢慢向他胸口推去,这一下虽轻,却暗含法力,转眼间秦崝已飞出百丈,眼见马上便要落入“门”中,岂知就在此时,门中竟伸出一只手掌将他阻了下来,落地后只觉身旁灼热无比,原来竟已到了“门”的旁边。心中骤然想起雨西说的那些话:“人们若非心甘情愿要走,那是无论如何也去不到七劫山……”
秦崝看了看身后火墙,又回头望向雨西,这一下却瞧见了远方朝此奔来的那群山魔,雨西面朝着秦崝,凄然一笑,道:“要过去的是心,而非人……我这就将心还给你。”声音虽小,却蕴含法力,一字不漏的去到了秦崝耳中。说着她已慢慢站直了身子,双脚点地,整个人随风雨向后飘去,没过多久便没入群魔之中。
秦崝见到此景自然大吃一惊,立时又跌坐在地,心中悲伤无比,泪水滚滚而下,眼前变得一片朦胧,耳听那些山魔已朝自己奔来,脑海中忽然回想起那日听见的一句话:“……你也必将被这个虚假的天地所吞噬!”想着想着,口中便喃喃道:“雨西已被吞噬,我不如也随她去吧……”心中这么想,右手不知不觉移到了胸口,正是雨西刚刚推他地方,自己也不知为何会将手移到这里,只道那是雨西最后碰触之处,故而有所留恋。不料却摸到一件物事,他伸手入怀取出一看,竟是一只香囊,只是有些残旧,上面也早已没了香气,但花纹却十分好看,不但好看而且眼熟,在他看来这些花纹自也是旧的,所以这些花纹已经飞快的在他心中组成了三个字:“落——元——馨——”
“我……这不是我!”说着他便抬起了头,眼中看见的却是飞扑而来的山魔,但他此时目光已变得截然不同,握着短剑的手瞬间朝身前一格,可是却有些晚了,山魔的利齿已飞快的穿过了他的胸膛,而后方的山魔也一个接一个的撞了过来,最后竟将他狠狠的撞进了“门”!与此同时门上骤然生出无数只手掌,将冲撞过来的山魔一一阻在了门外。
秦崝此刻已在烈火当中,只觉全身滚烫,炙热难忍,好在也过不转眼的功夫,身上的感受便慢慢消失,随着他的血肉无影无踪。神识不知不觉来到了另一个地方,一个女子的声音忽然由神海中响起,说道:“呼吸这里的空气!”秦便听见后便不知不觉开始呼吸,可是这个呼吸却毫无知觉可言,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否真在呼吸,但他终究还是在这么做。
没过一会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说道:“你可感受到了空气里的记忆?每个世界的空气都蕴含着不同记忆与法力,你是否想起来了?”秦崝心中一想,自然而然便被这几句话带去了另一个地方,空气的滋味仿佛已充满了身体,心中不自觉的念道:“神不离气,气不离神……神入微,气冲凝……先天气,虚生法……金光引,形神盈……”没过多久这些声音慢慢组成了字,就在这些字出现的时候也伴随着光,黑暗中顿时现出星辰般的点点光明,此时秦崝又已有了知觉,心中喊道:“不对那些光本身便是星辰!”只见周围星辰渐盛,光彩闪闪、耀动十方,自己已然身处天河,彻见太虚。
“上来!”此时虽然仍是方才的声音,但这两个字一响起,秦崝便已认出了对方。“这是……这是雨西的声音!”就在这一刹那,秦崝骤然向上飞去,虽说身在太虚,上下难辨,但他心中的上,自然便是声音来处。
随着去势渐快,周围的虚空也慢慢出现了变化,远远看去,那些天河星辰竟是附着于层层土石般的碎片之上,等他去到高处,那些已变得不再是碎片,而是密密麻麻、如山巢岩窝般的洞穴,秦崝不断穿入其中、越过它们,看着上面那些不同光彩形貌的星辰,只觉自己鼻中已闻到了味道,泥土的味道!
气味越来越浓,越来越近,前方慢慢出现一道裂缝,其中蓝光闪烁,时不时传来呼呼风声。心中一个念头刚过,自己便已穿出了裂缝,来到了外面。
外面刮着风、下着雨,而这些雨水竟也是横着飞过来的,秦崝现在也无暇去揣摩其中原因,只是朝眼前打量,首先映入双眼的乃是周围一些泥土树根,心想原来自己刚刚竟是由这块生满树根的泥地里钻将出来的。秦崝又沿着树根仰头望去,忽然见到一个高大的人影,原来此人倒坐在地,下方生出的每条树根都支撑着他,并在全身缠结,甚至与他连为一体,深入血肉。由此望去虽看不见他的服侍打扮,却能清晰看到他的脸,那是一张既好看又丑陋的脸。好看是因为他五官端正,神情虽然委顿憔悴,却也透着一股非凡气概;丑陋是指脸上一部分皮肤,干干瘪瘪,凹凸不平,便似曾受刀割火炙所留下的疤痕。
秦崝好像认得这个人,只是一时却有些想不起来,倘若对方能睁开眼睛,说几句话,或许便能使他记起,岂知他刚刚这么一想,对方竟就马上睁开了眼睛。更为奇怪的却是,对方此时所看见的一切,竟成了秦崝眼中所看见的一切,心中顿时一惊,却也即刻明白了过来,原来此人正是自己!自己已然回到了身上,自然也就见到了眼睛所见。
他现在所看见的是一个人,一个女人,花雨西,于是他心下一宽,微笑道:“雨西妳……”口中话未说完,语声骤然一顿,神色也变得怪异,“不对!妳是……妳是龙姑娘,——穆穆龙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