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江水绿如蓝，湘水染血半江红！一场浩劫过后，湘水门死伤多人。江带鹤等弟子依照先师遗命，将其尸身装殓入棺，停放于后堂。熊九言以掌门之尊尚未下葬，鸾衣、蝉衣、棠衣等弟子自也不葬，其棺椁一并停在后堂，待江带鹤夺回铁马块之后，再一同入土为安！

铁马块被夺、掌门死、弟子或死或伤，今日的湘水门愁云惨淡，众弟子心头悲伤成云，挥之不去。熊九艳悲恸难耐，踩碎夕阳余晖，将自己关在房中，闭门不出。

江带鹤临危受命，与仓促之际接任湘水门掌门，虽悲痛师门遭遇，但也要拿出掌门做派及东道主的风范，他与凤凰二衣妥善安置了朱猊、四小君及狐鹿虎三人。万事已毕，明月东升，月华如水浸润天地，众人却是身心俱疲。

朱鹮衣今日经历被劫持、虎口脱险却又痛失师尊至亲，虎跃担心她悲伤过度，郁结于心，几番徘徊踌躇之下，终究是踏着月色，悄悄去探访；他隐在墙头之上，本打算遥遥望一眼就离去，却看见朱鹮衣站在屋檐之下，对月伤神。

鹮衣已换了一身素衣，乌黑的秀发只用一根白色丝带轻轻挽住，簪着一朵小白花；冷月清辉撒落，佳人白衣清华，恰似在黑夜中绽放的的水仙花。

虎跃隔墙遥望，一眼之下，心中泛起一阵荡漾。朱鹮衣在檐下倚栏而立，久久不回，纤细的身形在月色清辉之下显得愈发单薄，清风乍起，佳人裙裾、青丝与发带轻轻飞起，飘飘然似有乘风离开人间，奔月而去之势。

虎跃心下陡生惶恐，大喊一声：“鹮衣别走！”他右掌撑墙，借势一跃，翻身跳下；朱鹮衣被突如其来的叫喊声惊扰，身子一颤，探头问道：“什么人？”却看见墙下站着一个庄重熟悉的身影，正缓缓走来。

“小……小虎！”鹮衣颇是惊诧，眉宇却轻轻舒展，落下的几分欣喜，涤荡了心中的悲伤愁绪。虎跃距离鹮衣还有一丈之遥便即停下，抱拳见礼，道：“邙山小虎冒昧了，惊扰姑娘！”月光自头顶落下，他的影子堪堪打在鹮衣脚下。

朱鹮衣绣鞋尖儿正触到虎跃影子的脑袋，她心头怦然一跳，小声问道：“你……你来寻我么？”话一出口，羞赧落眉间，又改口问道：“小虎……你怎突然到湘水门来了？”虎跃出现在湘岳堂上时，江带鹤曾有此一问，他只说是春梨衣带他来的，朱鹮衣却是不信，梨衣不曾离开湘水门，又如何能将他从邙山带来。

虎跃整束神思，如实相告：“邙山小虎奉烟姑婆婆之命，外出历练，增长才干与武艺。师伯龟有道与白茶老翁狼狈为奸，为祸江湖，婆婆曾有交待，若寻得时机，便为邙山派清理门户；第九块铁马块即将重现江湖，婆婆亦命我助令狐小圣一臂之力，早日将铁马合而为一，回归瓜州古渡，还江湖太平。”

朱鹮衣简单一问，虎跃便滔滔不绝，答得详细。朱鹮衣又惊声问道：“你知道第九块铁马在湘水门？”虎跃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听闻令狐小圣与鹿教主一路南下，应是到湘水门来，便也南下而来……到了湘水门，也能看看你是否安好？可有流言蜚语毁你清誉、扰你清静？”最后一句话时，虎跃声音渐弱，轻柔如风，眼神向左边一闪，不敢直视鹮衣。

朱鹮衣心中蓦然涌起一股暖意，嘴角溢出一抹浅笑，道：“多谢你还记挂着我！我在湘水门有娘和师父庇护，万事安好！”

月华澄澈，撒落在庭院中，地上两个人影皆是低着头，风过处衣带轻飘，人却是一动不动。朱鹮衣心中又有疑惑，脑袋扬起，小眉浅浅如弯月，眸光里似盛着月光，澄亮透澈，问道：“你……怎遇上了梨衣？”

虎跃猛然一颤，神情中多了几分不自在，却不能不答，道：“我……我到湘水门已有三日，见你一切安好，便寻思着今日离去，不知梨衣姑娘如何寻到了我，劝我，劝我……。后来，我二人发现西五衣被困沙洲之上，料想湘水门有敌来犯，果然如此！”这话说得断断续续，但鹮衣却听出了不寻常之处，虎跃到湘水门已有三日，岂不是在暗中看了她三日！

朱鹮衣眸光如水轻轻荡漾，半是惊诧半是淡淡欢喜，眼角眉梢又落下些许羞赧，面上也熨出了两朵淡淡红晕，道：“多亏你来得及时，救我一命！”虎跃道：“分内之责！”

话音一落，两人俱是一惊，虎跃面露微红，神情愈发窘迫，又强自压下心中尴尬，正色说道：“邙山小虎曾对姑娘有三诺，不敢忘！”两人在邙山被虎不休逼迫成亲时，虎跃曾对朱鹮衣许下三个诺言，第二个便是：鹮衣若身处险境，虎跃一定前去营救。

忆及往事，朱鹮衣心头似有涟漪泛动，又道：“今日见你使玉生蝴蝶剑，剑法进步神速，叫人刮目相看。”虎跃得佳人夸赞，心中甜蜜，笑道：“婆婆亲自教导我练剑，小有所成，见笑了！”他见鹮衣眼眶残着微红，知她方才必定哭了许久，安慰道：“死者长已矣，淮海生清风，人间何所以，往后是坦途，生者当勉励。铁马块虽被夺，然众志成城，终有一日会归来，熊掌门在天之灵便得以告慰！”

朱鹮衣眸光一亮，昔日在邙山派，她安慰痛失兄长、悲伤难抑的虎跃，曾说过这句“人间何所以，往后是坦途”，时过境迁，今日她痛失亲人、悲伤愁苦，虎跃也用这句话来安慰她。

朱鹮衣心中泛起淡淡暖意，然忆及师父，又是伤痛落于心，哀叹一声，道：“师父，既是我舅父，又是我授业恩师，从小呵护抚养我长大，最是疼我爱我，待我如亲女！今日，为护我安危，他先说出铁马块藏匿之处，后又带伤出掌、劈落白刃，还为我挡了第三片白刃，这才重伤离世。是我连累师父，连累他毁及名声清誉，连累他丢了性命。他老人家一走，我便如失去了父亲一般！”

虎跃昂首望月，道：“人生在世，总有其珍视之人之物之事，纵使拼了性命也要护佑的人，鹮衣姑娘于熊掌门而言，便是他最珍视疼爱之人罢，故而才愿意舍了身前身后的清誉名声，舍了性命也要护你周全。”虽是劝慰鹮衣，但虎跃也忆及兄长虎奔，眉宇之间亦笼下一层伤感落寞。

当日虎奔为保护虎跃，封其穴位，将其藏于草丛之间，自己被父亲毙于掌下、推下山崖，也未曾透露分毫，其护弟之心，与熊九言保护鹮衣之心，如出一辙。此事，朱鹮衣一清二楚，听了此话，心中不免共鸣。

虎跃又道：“大哥虽逝，我常常会忆及他，邙山少虎音容犹在，风采依旧，是我邙山铁骨铮铮、正气凛然的少年英雄！死者长已矣，生者常依依，亦当自勉励，莫负离人意。如今我有烟姑婆婆亲自指点武艺，执掌邙山，自当将邙山发扬光大；鹮衣姑娘还有吞金居士疼爱，又医术了得，他日必有一番成就。你我二人即便痛失至亲，亦当阔步前行，方不辜负我兄长及熊掌门一片苦心用意，也让烟姑婆婆及吞金居士展颜宽心。”

说到最后，虎跃言语铿锵，荡气回肠；朱鹮衣望着眼前的男子，但见他目光坚毅，眉宇之间多了几分沉稳，与往日大为不同，她盈盈一笑，赞道：“士别三日，小虎不但剑法精进神速，举止言谈、神态气度亦叫鹮衣刮目相看！”

虎跃见她面露笑意，心下松了一口气，岂料鹮衣双眉一蹙，又叹气说道：“我是爹爹的女儿，是烟迟林的大小姐，自小随娘亲长居湘水门，每年重阳节便回烟迟林探望陪伴父亲，爹爹待我一向冷淡……”

虎跃一怔，今日他便看出朱鹮衣对其父朱猊的敬畏之心，却万万没想到朱猊对鹮衣亦是冷淡，自己一句话又触及了鹮衣伤心之处，急忙说道：“居士兼学百家，神似世外仙人，自与世间俗人不同，他……他待你冷淡……还有其他视你为珍宝之人，烈焰女侠便是其一！”这一句话下来，磕磕绊绊，其意不清。

但经虎跃一番宽慰，鹮衣心中的悲恸已消散了大半。月色皎洁如水，罩落在两人身上，院中寂静，唯有虫鸣啾啾声。鹮衣忽然柔声说道：“小虎，谢你不远万里到湘水门探我，谢你从贼人手中救我一命，谢你月下宽解、消我心中悲痛。”她眸光盈盈一转，撞上了虎跃投来的目光，两道目光忽然相遇，便似触了雷电大火一般，两人双双偏转脑袋，心下忐忑，漫起淡淡羞赧。

身后似有一阵簌簌脚步声，虎跃最先察觉，先一步闪到鹮衣身前，将其护在身后。只见四个人影齐齐走来，风姿俊朗，正是朱猊座下的四小君，朱鹮衣立即端出恭敬姿态，道：“四位师兄深夜前来，可是爹爹有事情要交代！”

琴螭小君笑着摇头，道：“师妹，师娘请你到她院中一趟！”鹮衣心下奇怪，母亲寻她，怎不让湘水门弟子传话，反而使唤了父亲座下的四小君？虽是疑惑，却答道：“鹮衣这便过去！”

朱鹮衣要走，虎跃自然要告辞，棋貅道：“师娘有话，若师妹身边的是夏荷衣姑娘或邙山小虎掌门，可请一并过去。”鹮衣与虎跃俱是一怔，疑狐不解，却也依言跟随四小君来到熊九艳院中。

四小君在院外便停步折返，朱鹮衣与虎跃独自进院。月色皎洁却清冷，熊九艳站在庭院中央，举头望月，背影纤瘦透着一股孤独，离她两丈开外，那石桌旁竟也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身姿挺立如竹。

朱鹮衣微微一怔，随即大喜，向着那人影飞奔而去，临近身时却急急止住步伐，躬身行礼，道：“女儿鹮衣拜见爹爹！”那人身着青袍，有仙人之姿，正是朱猊。

这是朱鹮衣生平第二次见到父母共处一地，虽各站一方，然月色之下却显得岁月静好；心中的欢喜溢于言表，鹮衣眉眼弯弯，嘴角含笑。朱猊身形不动，背对鹮衣，只嗯了一声，淡淡然若有若无。

虎跃看在眼里，甚是疼惜鹮衣，暗道：“她爹待她果然冷淡啊！”朱鹮衣毫不在意父亲的淡漠，笑着跑到母亲身边，问道：“娘，先前猿师兄给你带的佳酿白桃琼花露还有么？”熊九艳道：“在屋里！”话音一落，白衣一闪，朱鹮衣已奔入母亲房中，不多时便端着一壶酒飞奔出来，落脚稳当，奔到朱猊身边。

酒壶置于石桌上，杯中佳酿轻轻一晃，鹮衣双手捧酒，献到父亲面前，道：“爹，这是白桃琼花露，醇厚甘甜，请爹品尝！”她满脸笑意如花绽，满眼星光，期待着父亲接过她手中的酒。

朱猊目光清冷透着疏远，掠过酒杯，双手却依旧缚于背后，并无动作；鹮衣举着酒杯站了良久，笑容渐收，眼中星光渐灭，诺诺然问道：“爹，您不喜这酒的气味么？娘屋里还有红曲酒、瑞露酒、荔枝酒，您喝哪一样？我去拿，亦或都尝一尝！今夜月色澄澈皎洁，我们一家三口难得聚在一起，正宜好好喝一杯。”她满脸笑意，欢喜雀跃，真是遇到了天大的喜事！

朱猊转过身来，打量鹮衣一眼，见她一身素衣打扮，脸上顿时罩落一层寒冰，冷得骇人。鹮衣笑意收减一半，道：“娘平日里喜在月下小酌，难得爹爹今日也在，不妨跟我们母女二人小酌几杯呀！”她小心翼翼说道，眸光流转，偷偷瞄向父亲，带着祈求之意。

虎跃站在一旁，心下好奇，“鹮衣姑娘一腔热情，居士为人父亲，怎忍心对女儿如此冷淡？”朱猊目光忽然打来，落在他身上，道：“邙山小虎年纪轻轻便登掌门之位，少年英雄，气宇不凡，这杯酒向你道喜了！”他右手向石桌一伸，指了指酒杯。

朱鹮衣脸色骤变，满眼的失落；虎跃一怔，不明所以，但“长者赐，不敢赐”，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邙山小虎多谢居士赠酒，这酒甚好，居士也尝一杯罢！”他实在不忍鹮衣受冷落，饮罢便出言相助。

朱猊面凝寒霜，冷冷清清地站着，拒人于千里之外。鹮衣面上一笑，又倒了一杯酒，双手奉上，温柔且殷勤地劝道：“爹，您尝一尝呀！”话音一落，耳边就响起目前熊九艳的声音：“鹮衣，他不是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