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南郡西部。

一场雨后，远山升起薄雾，翠绿的山峰半遮半掩，颇具仙气。士兵操练时的“嘿哈”声激荡在山谷，传至东侧时却又被瀑流声掩盖。

“今天心情不错哟。”竹亭下，高照拿小镊子夹着茶杯过了遍炭火，随后将一个枸杞、一朵菊花、半颗糖次第加入杯中，最后用毛巾裹着炉上的茶壶，将杯盏斟满，一套颇为繁琐的工序下来，一道澄明的菊花茶呈到明王眼前。

“蜀郡夏收的粮运来了。”明王如释重负，小酌一口，发现这看着好看的菊花茶品起来和府里开水冲的茶并无不同。

“不必等陛下拨粮，确实值得高兴。”高照也给自己调了一杯，不过往自己杯子里多添了牛乳。“你派的何人去，差事干得好，速度又快。”

“跟我的人没关系，是巴州祝家送来的粮。”明王好奇菊花茶配牛乳的味道，毫不客气地伸手取来。

“阿筠？他来了！”高照两眼放着光。

“不是，是他弟弟祝筵。”明王饮尽牛乳茶，甜腻丝滑，味道甚好。

“哦。”高照眼底的光噗的熄灭。

“前些时候他为了给你换解药，让张冉持令牌借我皖南的粮。现在巴蜀丰收，他还债来了。”明王道。

像风扑过蜡烛，烛火灭后又瞬间复燃，高照眼中流出无尽的缠绵，嘴角也不自觉浮了起来，“他虽然不在我身边，但我莫明有种被他养着的感觉。”

叱咤风云的大将军摇身化作宅中娇 妻，明王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一幅图。

“说起祝筠，他现在燕国都城。”明王摇摇头，甩尽脑子里荒谬的想象，“他手里握着不少生意，正招揽天下商客会聚中都。他时机挑的好，倒像是跟你合计过似的。我被那位公主剪掉不少探子，趁这机会又塞了一批回去。”明王大加赞赏。

“这就是默契，这就叫心有灵犀。”高照十分坦率，听得明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只是，那公主精于算计，府上用一个仆人都查他要九族。我想放枚棋都无处落子。”明王苦恼，“师兄出不了府，我的人又进不去。这可如何是好。”

“再过两天老周就从云宁赶过来了，他未曾在燕国皇族面前露过面，就让他去趟中都吧。”高照提议。

祝筠来燕都后，主打一个招摇、热闹。王姬在燕买过一座四重檐环着连廊的高楼，祝筠就在楼中广宴四方来客。凡外邦来客，凭路引首日食宿免单。祝筠还每日举行一场唱卖，唱品皆是从海外带回来的新奇玩意，如望远镜、龙涎香、各色宝石、番薯、洋芋之类。竟卖品价值过十万银两的，晚间还会燃烟花为买主庆贺。

燕国几大商行虽对祝筠时时抱有警惕之心，但扛不住眼睁睁看着奇珍异宝落入外邦商人的口袋。终于在瓷器行掌舵三十万两雪花银购得一可窥千里的望远镜后，燕商纷纷坐不住了。第十日的烟花，竟从戌时燃放到亥时。

第十一日，在中都府尹委婉的提醒下，祝筠收敛了许多。每日唱卖缩减到三场。场次少了，竟卖的银子却翻倍了。不知道从哪里听到内幕风声的商家不乐意了，质疑为什么不在中秋之前取消宵禁。中都府尹做不了主，求到建阳公主那里。

第十二日，燕王发布两则公告。一则顺应人心，“中秋之前，宵禁延后至子时”；一则敬告魏国探子，“中都大门为友邻敞开，妄起兵争者，无信，天下共诛之。”

“无信，天下共诛之。这话竟然是从燕国嘴里说出来了，可笑。”江北来的倪掌柜嗤之以鼻。

“魏燕两国都冰释前嫌了，老倪你怎么还记仇。”燕国粮行楼掌舵笑了笑，嗓门贼大，“祝主事就是魏国人，也曾是魏国大将军高照的管家。祝主事都不介意两国过往，千里迢迢远来中都，一心一意帮助燕国与诸邻恢复互市，倪掌柜就不要再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啦。祝主事，您说是吧。”

楼阁中人闻声纷纷转过头。祝筠正在查对今日唱卖的三款绿宝石，楼掌舵喊得大嗓门祝筠有一句没一句都听着，话头忽然问道自己，祝筠也表现的有点错愕。

“是啊，咱江北不少人都知道祝公子与安定侯同吃同住，形影不离。既然安定侯尚在，怎会放任公子倾尽全力为燕国争夺利益。莫非传言安定侯身故，是真的吗？”倪掌柜掌家闯的是黑白两道，所以说话做事都没什么顾忌。

祝筠站定，眼睛不由的红了。在场人都看得出他的失神。

“祝主事？”倪掌柜轻声提醒。

“对不住，眼睛落灰了。”祝筠抹了一把眼睛，哽咽道，“侯爷他很好。”

在场哗然。虽然是否认，但精明的商贾怎会分辨不清这拙劣的谎言。

“诸位，诸位。都是来做生意的，不要在此为难祝公子。”帮祝筠解围的还是大嗓门的楼掌舵。

“楼掌舵说得对，我现任幽州主事，此次正是为建立互市、商通天下而来。”祝筠很快恢复如初，“大家主已拟定初稿，若诸位能坐下来谈妥一个天下共享的互市政策，成促成各国互市互通，是我之荣幸。”祝筠刻意扩大了格局。诸国互市，自然包涵了魏燕二国与各番国的互市。如此于魏国有利，又能完成大家主交代的任务，一举两得。

楼中商贾闻此消息，也飞快的从关心八卦，转向关心自己的生意。“好事。如此甚好。”大家纷纷点头称道，“此举若成，利国利民。”

建阳公主府，仆从罕见的为陆桭渊房间添了解暑的冰块。

少顷，门口出现了一众人。果然是尊贵的公主驾到，令人意外的是，她手上还牵着一个胖嘟嘟的女娃，“瑾儿说要感谢她的恩人，央我和三弟带她来。”建阳语气里透着无奈。

“大哥哥——”瑾儿突然就松了手，欢快地跑向陆桭渊。

建阳心中一惊，生怕陆桭渊伤了瑾儿、拿她做要挟。

陆桭渊颇为诧异，但久困樊笼，见如此活泼可爱的稚童扑来，十分欢喜，欣然抱起了瑾儿。

见二人和睦，建阳心中方松了口气，“我本不该在此时带她来，但她向我讨的生辰礼，就是来看看你。”

“此时？此时和过往的一千个日夜有何不同？”陆桭渊转向建阳，嘴角难得挂上笑意。

“我多嘴了。”建阳本就不希望陆桭渊知晓都城内有魏国来的商贾。经他一问，方察觉自己此地无银三百两。府宅之内，无人敢与陆桭渊说闲话，陆桭渊自然也不会知晓各国商贾齐聚中都之事。“我担心你还在生气。”建阳立刻拿前些时候当着陆桭渊的面杖毙魏国细作的事情来找补。

陆桭渊没有说话。以他对建阳的了解，当关系僵到冰点时，建阳巴不得借此机会缓和，岂会说出“不该此时前来”的话。燕国中秋前一个月，并无节日庆典。如今接连十日，夜夜烟花绚烂，都城中正在发生的事情必然是值得建阳对自己加强防备的事。这一点，陆桭渊又何尝不知。

景和，是你吗？

“大哥哥，我带了我最爱吃的栗子酥。你尝尝。”瑾儿掏出一方手帕，帕子里裹着两块包得掉渣的酥饼。

“你从哪里带出来的？”建阳鲜有惊调下巴的时候。

“呜呜，酥酥都掉了。”瑾儿委屈地看着碎渣。

“没关系，我尝尝。”陆桭渊半蹲着，捏了一撮碎渣放嘴里，“嗯，甜的，好吃。”随即接过帕子将栗子酥吃了个干净。

“嬷嬷不让我吃甜食，说对牙不好，”瑾儿指着自己漏风大门牙，“我从生辰宴上偷偷拿的。”瑾儿眨着明亮的大眼睛，向二人展露自己的聪明。

“你过生辰啊，大哥哥没有准备贺礼，给你变个戏法好不好？”陆桭渊道。

“嗯嗯，我最爱看变戏法啦。”瑾儿捧着脸蛋，满眼期待。

陆桭渊从容地捏起包酥饼的帕子，向瑾儿展示帕子内外没有任何东西。然后他用帕子将左手盖住，当帕子再揭开时，竟冒出了一个紫薇花环。

“哇——”瑾儿拍着手跳了起来。

建阳走过来，拿起花环，检查并无异样后，帮瑾儿戴在头上。

“漂亮吗？”瑾儿想照镜子，奈何陆桭渊屋内并无铜镜。

“漂亮。”建阳莞尔一笑。

“我是花仙子。啦啦啦，我是花仙子……”瑾儿围着二人又蹦又跳。

陆桭渊目光追随着瑾儿活泼的身影，内心是久违的轻松。他缓缓起身，不经意间与建阳四目相对。

三皇子就是在这样微妙的氛围下闯了进来，“呃，母后问起瑾儿来，我接她回宫。”

“哥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我还没有跟大哥哥玩儿够呢。”瑾儿跑过去摇着三皇子的手，奶声奶气道。

“行行好，我的祖宗。你都出来半晌了。”三皇子哄着。

“可我只跟大哥哥说了一会儿话。时间都在路上被耽误了。”瑾儿戳着手指道。

“上次偷偷带你出宫，你爬树啪叽掉下来，母后差点扒了我的皮。这次再被母后发现我偷带你出宫，你皇兄我的命就没了。”三皇子夸张道。

“那好吧，”瑾儿转身跑到建阳身前，“阿姐，我喜欢大哥哥，我想把他带进宫。”

建阳俯身一笑，温声道，“大哥哥现在是一匹没有被驯服的野马，你还小，没有驾驭他的能力，会被他所伤。”

“哦，”瑾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阿姐有能力驾驭他大哥哥吗？”

建阳笑而不言。

“走啦，下次再来。”三皇子抱起瑾儿，窸窣的声音附耳悄悄道，“她没有能力驯服你的大哥哥。”

三皇子抱着瑾儿大步流星的消失在视野里，屋中只剩下建阳和陆桭渊二人。“你想跟她走吗？”建阳笑问。

“这屋中的每一个摆件都是你设计安放的，我配拥有想法吗？还不是只有顺从你的份。”陆桭渊转身回到榻上落座。

“某人嘴上说着顺从我，可心里对我却从未半分敬意。”建阳叹了口气，忽而又轻盈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陆桭渊觉得公主这个笑着实莫名其妙。

“我在想，我若真答应瑾儿，让她把你带进宫去做太监，你会不会恨死我。”公主纤指掩着朱唇，笑声如玉珠落盘。

陆桭渊没有回答，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建阳见他终于有吃瘪的时候，笑得更加不顾仪容，步摇轻晃，明珠于碰撞间漾起细碎的清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