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的海风裹着潮湿的咸腥,却吹不散底舱的闷热。上层的朱漆栏杆后,贵族和富商相约赏海,并且还有仆从在他们身后把扇摇,时不时传来的丝竹管弦飘向船的底舱;这里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苦力们挤在黑暗中,没日没夜地做着掌舵、划桨、装卸货物、检修船体以及其他诸多杂事。其时正值六月,汗臭、鱼腥与霉味夹杂着发酵,把底舱蒸成了闷笼。
“终于结束了,能歇两个时辰再上工。”阿蛮长舒一口气。
只有上层甲板漏下来的一点点月色,他仰起头,似乎在吸吮着这来之不易的亮光。长久以来,他对船舱内的布局无比熟悉,不看脚下也能顺利摸回自己的铺盖上。
忽然之间,他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地。低头看时,地上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
“你躺在这儿干什么?”阿蛮伸手去翻那人。
这不翻不要紧,一翻让他的困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见地上那人有着一张黝黑中泛着青紫色的胖脸,圆睁的眼珠几乎凸出眼眶,肿胀的舌头挤在齿间,脖颈上引出一条深深的勒痕。
“死……死人……”因为极度害怕,他没能喊出来,而是颤抖着低吼。
“出什么事了?!”船头的怒喝在舱口炸响,沉重的脚步“咚咚咚”地赶来。围观的昆仑奴们立刻噤声散开,给他们的老大让出一条路。
船头提着油灯,脸上满满的不耐烦:“一群懒骨头,不干活聚在这儿——”
灯光猛地一晃,照亮了横在地上的那具尸体。船头的话戛然而止,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两下,油灯差点脱手。
“赵……赵老爷……”他结结巴巴道。
舱内一片死寂。
船头暴起,一脚踹翻旁边一个倒霉的昆仑奴:“谁干的?”他声音完全变了调,眼睛瞪得几乎要炸裂开来:“谁把赵老爷弄到这儿的?”
阿蛮缩在角落里,手死死捏着拳头,似乎攥着什么东西。他此刻内心就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尸体是他发现的,船头一定会认为是他干的。
船头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很快冷静下来。接下来事情照着阿蛮预想但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只见船头目光像铁钩一般扫过众昆仑奴,最后死死地钉在他身上。
船头冲着他道:“你过来!”阿蛮试图站起来,却浑身使不上力。“来两个人扶他。”船头令道。
两个昆仑奴一左一右,把阿蛮驾到船头面前。船头一把抓住他单薄的衣衫,力道之大,直接把衣衫给撕开一个口子。阿蛮慌了神,奔溃道:“老……老大……不……不是我……”“老子说过是你杀的么?我且问你,刚才就是你在这儿转悠的对不对?”船头喝问道,一口唾沫混着酒气喷在他脸上,奇臭无比。
阿蛮浑身战栗着,说不出话来,但右手依旧别在背后,握成拳状。
船头注意到,松开他衣服,转而抓起他的手臂,道:“手上有什么?”“没……没什么……”阿蛮慌乱地变拳为掌,手上却是空空如也。“天杀的贼子,你使障眼法!”船头怒道,更多的是诈他的意味。
“我……”阿蛮说不出话来。
“老大……”阿力上前一步,跪倒在地,“阿蛮刚才准备回来歇息的,他看见尸体而吓傻了才……”他和阿蛮平时交情不错,听到声音后第一个赶到。
船头反手一记耳光,把阿力抽翻在地。“闭嘴!”他大喝道。
正要拿出更多威风的时候,通往上层的楼梯处却传来叫喊声:“老大,管家叫您上去一趟!”
船头浑身一抖,看着心有余悸的众昆仑奴,压低声音道:“谁敢说出去,老子把他剁了扔到海里喂鲨鱼!”
所谓管家,就是这艘船船主最为信任的那个仆从。船头尽管听起来是个头,但只能在底舱里作威作福,实际只是船主雇来干活的而已。
上去之前,船头还是有点不放心,指着左右几个昆仑奴道:“你们两个,把尸体抬到货舱暗格里。其他人滚回去干活!”
人群散开后,他揪住阿蛮的耳朵:“听着,等天黑……”他的话被一阵脚步声打断。管家带着四个护卫走下楼梯,佩刀碰撞声清脆刺耳。
“张束,看来你真以为自己是船老大了,我叫你都叫不动了,是么?”管家人还没到,声音先传来。“小的不敢……”这个叫张束的船头立刻转成赔笑的嘴脸,朝楼梯方向走去。
“不敢?我看你很敢!”管家提高了声音。“成管家,在您的带领之下我哪敢有这种想法呢?”张束脸上彻底变成了谄笑,似乎刚刚发生的命案完全不存在。“我警告你,要是没有我家老爷,你张束就是扬子江上卖鱼郎,一条贱命而已!”成管家呼喝道。“是是是……成管家说的都是……”张束点头哈腰道,“不知您下来是所为何事呢?”
成管家睥睨了他一眼,道:“我下来找你当然是老爷有请了。”“那小的随成管家上去。”张束忙道。
“张船头,你好像在催我走,对么?”成管家威严道。“成管家哪里的话?”张束很夸张地叫喊了起来,“另外您叫小的名字就行,叫船头小的实在……折煞不起啊……”
成管家满意地点点头。张束又道:“这底舱又闷又潮,实在不适合您待太久。”“把我赶走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错吧?”成管家道。
“成管家……成大人……算小的求您了行不?”张束哀声道,“有您掌管这艘船,谁敢有什么小动作啊?”
成管家右手伸向腰间的佩刀,虎口上下抚摸了几遍,漫不经心道:“说吧!”“说什么?”张束只能装糊涂。
“刚才下面吵吵嚷嚷的,在干什么?”成管家左边护卫问道,语气不容置疑。“没……没什么……就几个昆仑奴打架……”张束现编了一个谎言。
“几个昆仑奴打架?”成管家嗤笑道,“几个昆仑奴打架就值得你张束浪费这么长时间?”张束道:“其中有两个人是刺头,不服管教。”成管家咳嗽一声,意味深长道:“看来这艘船有必要换船老大了。”“成管家……”张束急忙跪了下来,哀求道,“不知小的哪里做错了,要让您换掉小人呐?”“就凭你管不住下面的人!”成管家叫道。“小人改……马上改……”张束一个劲地磕头。
成管家道:“张束,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找你来管这艘船么?”“因为小人对成管家……对老爷忠心耿耿……”张束道。“错!我看中的是你身上的这股狠劲!”成管家道,“至于你说的忠心耿耿,我看你当前就不忠。”“小人哪里不忠了?”张束脸上充满了茫然的神色。
成管家道:“还要我当面戳穿你么?”像右侧护卫使了个眼色,右侧护卫立刻上前,来到发现尸体的那个角落里。那里的血迹不多,但在油灯的映照下各位惹眼。张束不敢去看,只感觉那些血迹不在地上,而是抹在了自己脸上。
成管家慢悠悠说道:“张束,这你总要解释一下吧!”“因为……”张叔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
成管家道:“如果解释不了,只好让你去老爷面前解释了。”就在他准备吩咐护卫把张束带走时,一阵剧烈的咳嗽传来。张束听得清楚,那是阿蛮发出的。
阿蛮意识到可能会冲撞上层来的贵人,一边咳嗽一边佝偻着身子往后退。张束趁机转身吼叫道:“痨病鬼别传染人!滚去搬货!”
“痨病鬼是吧?”成管家却是完全不惧,道,“我跟随老爷下过这么多次南洋,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会怕你手底下一个痨病鬼?”“成管家见多识广,是小人的楷模……”张束讨好道。“我劝你收了那点小心思!”成管家厉声道,“快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束一个激灵,进而站立不稳,从角落里往回走的护卫一把扶住他。成管家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张束啊,我知道,如果你铁了心隐瞒,最多只是等到了南洋让你下船自生自灭——不,你从南洋下船我们回程怎么办——总之,我说的意思是在这船上,别说是我,老爷和上层这么多贵人都得倚仗你。”“那是小人的荣幸……”张束有气无力道。
“但我又要告诉你,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只要发生了事情,就一定会有人知道。”成管家道,“另外,我为什么要问清楚然后上报给老爷想必你清楚得很。”
张束抬起头,迷茫地看着他。成管家又道:“你知道老爷最怕什么吗?”
沉寂了一会儿,他自问自答道:“老爷最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最后一个知道,要这样的话谁还坐他的船下南洋?他从南洋带回来的奇珍异品还有谁要?”
“怎么样,想通了没有?”他不给对方思考的时间,带着逼问之意道。
“想通了……”张束内心防御完全崩溃,顺着他的话道。“那就——说吧!”成管家一副掌控全局的模样,不紧不慢道。
“方才……底舱里死了人……”张束道。“死了人?”成管家不以为意道,“瞧你的遮遮掩掩的样子,我来之前又是手忙脚乱的?不就是死个人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张束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更低:“死的不是昆仑奴……”
成管家眉头一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不是昆仑奴?那是谁?除了昆仑奴,底舱还能死什么人?”他依旧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张束很想继续隐瞒,但形势已经完全不容许,只能照实道:“是……赵老爷。”
一瞬间,成管家的表情凝固了。他蓦然回过神来,咆哮道:“你说谁?!”声音很大,完全不顾有没有从楼梯口传上去。
“赵……赵德昌赵老爷……”张束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就是今天中午还在上舱喝茶的那位赵老爷?”成管家震惊道,浑然忘了对方一直在底舱,不可能看到赵老爷去喝茶。“是不是你倒是说啊?”成管家焦躁道。“回成管家的话……小人一直在底舱……”张束道。
成管家一愣,这才发现问他没用。从明州上船的时候,张束倒是跟着船主和成管家一起迎接了一部分贵客,赵德昌便是其中之一。
“这不可能……”成管家喃喃自语,眼神飘忽不定,“赵老爷怎么会死在底舱?他明明……”话未说完,他的目光骤然一厉,死死盯住张束,小声问道:“尸体呢?现在在哪儿?”
张束被他盯得发毛,道:“按您的规矩……先、先抬到货舱暗格里了……”“抬到货舱暗格……赵老爷是何等尊贵人物……挤在昆仑奴栖息的地方?”成管家道。说完,他又觉得在意这些没什么意义。“要放哪里?”张束问道。“放哪里都一样!”成管家没好气道。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上层传来了吵闹的声音。仔细倾听时,其中混杂着“赵老爷”“赵老爷您在哪里”的呼唤。
长久以来的积累的敏锐让成管家心中一动,猛地拽住张束的胳膊,低喝道:“快走!”“去哪里?”张束问道。“决不能让赵德昌的仆从先找到老爷!”成管家道。
两人疾步穿过狭窄的舱道,终于抢先抵达船主的舱房前。城管家理了理因为跑得太快而凌乱的衣襟,敲了敲门,沉声道:“老爷,是我,成安,有要事禀告。”“进来吧!”屋里很快传来回应。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正坐在案前查阅账册,正是这艘船的主人沈沧溟。“何事如此慌张?”沈沧溟并没有抬头。
成安上前,和张束一起躬身施礼后,说道:“老爷,出事了……赵德昌赵老爷,死了。”
沈沧溟执笔的手一顿,墨汁泼在纸上。他缓缓抬头,眼神锐利如刀:“你说什么?”
“尸体在底舱被发现,死状蹊跷。小人已命张束将尸身暂时藏于货舱暗格,但赵老爷的仆从正在寻人,恐怕……”成安说得极快。
沈沧溟沉默片刻,忽而冷笑一声:“好一个‘死状蹊跷’,你且说说怎么个蹊跷法?”成安一愣,随即道:“小……小人还没来得及查验……”
沈沧溟放下笔,目光在成安和张束之间扫过:“谁发现的?”
张束腿一软,扑通跪地:“回、回老爷,是小人……”
沈沧溟盯着他,缓缓道:“从头说,一字不漏。”
张束正要开口,杂乱的脚步声已经从外面传来。沈沧溟果断道:“你们两个到我屏风后面避一避。”“是。”二人齐声道。
沈沧溟亲自把门打开,率先冲进来的正是赵德昌最为信任的那个家仆。他慌张道:“沈……沈老爷……我家老爷……不……不见了……”“赵老爷就在船上,怎么就不见了?”沈沧溟笑着反问。
成安不得不佩服,心想:“老爷毕竟是见过世面的,明知赵老爷死了还能处变不惊。”
那仆从道:“这不马上到饭点了么,我们几个去船尾,按照老爷口味点好,许久看不到他来,于船舱中找了一遍寻不着,这就来找沈老爷了。”“于船舱中找了一遍,那你们最后一次见到赵老爷是什么时候呢?”沈沧溟道。
那仆从道:“吃完午饭赵老爷就回房歇息了……”“你们去房间叫他了么?”沈沧溟又问。
那仆从彻底愣住,道:“老爷住在船上的天字号房间那里,小的们不敢冒然前去……”“你们还没有去赵老爷房间找,怎么能说他不见了呢?”沈沧溟笑道。“可是……”那仆从吞吞吐吐道。“怎么?”沈沧溟道。“赵老爷平时不让小的们去房间找,他说我们到饭点就点好,他自会过来。”那仆从道。“万一今天忘了呢?”沈沧溟道。
见几人进退两难,他又道:“这样好了,我和你们一起去请赵老爷,想来今天下午没能休息好,晚上这顿饭我作陪,就当是给赵老爷没休息好赔罪了。”
为首仆从木然地点点头,沈沧溟朗声道:“几位带路。哦不对,天字号房在哪里我最为清楚,你们跟我来。”
他阔步迈出舱门,衣袍带起一阵海风。他边走边说话,声音洪亮得足以让躲在暗处的成安和张束听清:“诸位可知这‘逍遥号’上的天字号房,每间都藏着段故事。去年吉打王子住的那间,窗棂用的是交趾国的沉香木,整间屋子都泛着香味。”
仆从们亦步亦趋跟着,为首的忍不住追问:“那……我家老爷住的那间……”
“巧了!”沈沧溟驻足片刻,道,“赵老爷住的‘青蚨轩’正是三年前南洋首富陈氏捐了五百两银子特别打造的。知道为何叫青蚨轩?传说钱币投进南海,会化作青蚨虫飞回主人身边——这间房专旺偏财。”
“此次下南洋,要说最特别的,”他持续侃侃而谈,“当属‘天霜阁’和‘藏锋居’那两位了。这两间房挨着,住的可都是奇人。”
为首的仆从似乎忘记当前要紧事,被勾起了兴趣:“奇在何处?”
沈沧溟手指轻敲船舷,似笑非笑:“先说‘天霜阁’那位姑娘。”“姑娘美么?”另外一个仆从语气有些不正经。“美,美到让人觉得虚幻。”沈沧溟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自豪。“真的么?我怎么没有瞧见?”那仆从道。“我们住人字号房,哪能见识到那样的姑娘?”为首仆从道。
沈沧溟道:“那姑娘一身飒爽劲装,马尾高束,我觉得她的到来让这逍遥号光彩了许多。”“一个如此貌美的姑娘独自下南洋,她不怕遇到危险么?”为首仆从道。
沈沧溟道:“说什么胡话呢?那姑娘和藏峰居的少侠明显是一对璧人。”转头对几人道:“前天夜里经历风浪,你们都感受到了吧?”“嗯……”几人点点头。
沈沧溟道:“后桅的横杆砸下来时,那少侠只是一个抬手,千斤重的东西竟轻飘飘转了方向。”
几人目瞪口呆,沈沧溟道:“不多说了,我们快到了。”来到青蚨轩面前,正要抬手敲门时,耳边传来一阵银铃般的清脆声响:“沈老爷,你把赵老爷的尸体藏哪儿了?”
众人一惊,猛然转头,只见舷梯处立着一道雪色身影。
赵德昌的几个仆从见那姑娘白衣猎猎,额前金丝坠饰在夕阳下碎芒流转,一双含霜带星的眸子扫过来,使得他们浑然忘了呼吸。直到她身侧青衫男子轻咳一声,众人才如梦初醒。
沈沧溟心中无比惊异,脸上却浮起笑意:“姑娘说笑了,赵老爷明明……”
“在我们脚底货舱的暗格里。”青衫公子一开口让他所有试图隐瞒的东西全部揭晓。
“老爷不在房间啊?”为首仆从终于从少女的美貌中回过神来,六神无主道。
少女转身,衣袂如流云翻卷,在甲板上划出一道霜雪般的弧线。青衫公子落后半步,别在身后的铁棒突然“铮”地轻鸣一声,震得悬在头顶灯笼里的烛火轻轻一颤。
“限赵老爷半个时辰内把所有船客召集到大厅,本姑娘有要事宣布。”她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话,和青衫公子一起缓步走回天霜阁屋内。
沈沧溟蓦然发现自己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半个时辰后,少女向众人宣布了三件事:第一,凶手一定来自于船上,每一个人都有嫌疑,包括她自己;第二,她和身边的男子不是凶手,并且以男子的武功,可以确保接下来不会有人死;第三,她将接管此案。
“我们还有几天抵达?”少女最后问沈沧溟。“五天……”沈沧溟擦了一把汗。“那就五天内破案。”少女诡谲一笑。“那我们这五天都要在这大厅里么?”一个富家公子问道。“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不上岸。”少女轻描淡写道。“不上岸补给怎么办?”又有人问道。“我想,补给沈老爷会在船停靠的时候在岸边就完成的。”少女道,“别的本姑娘不想多说,叫到谁谁就过来配合问话,都明白了么?”
五天后,从逍遥号可以清晰地看到前方爪哇岛——这也是此次下南洋的最终目的地,如那少女要求的,五天来没有人在停靠岸边的时候上下船。
少女立于船首,海风扬起她鬓边的发丝,一双带着些许蓝色的大眼睛望着大海,两者交相辉映。她手上抱着一把琵琶,铿锵的声音响起时,一对鹰稳稳落在她肩头,金眸如电,利爪扣着半片染血的粗布衣角。
“可以结案了。”少女将琵琶递给旁边的青衫少侠,指尖轻过鹰的翎羽,尔后将那片碎布抛向大海,在没有回头的情况下说道:“诸位且看——”她自然是说给身后聚拢在一起整艘船所有人听的。
布片在浪尖沉浮间,竟有银光闪烁。原来粗布里藏着半截折断的鱼钩,正是昆仑奴日常被惩罚用的刑具。
“微命如钩,但亦能断鲸。”她转身时,藏锋居的那位少侠突然将身后的铁棒隔空握在手上,内力激荡之处,惊起漫天海鸟。
众人这才发现,每只海鸟爪上都系着昆仑奴编织的草环。它们承载着微不足道、被贵人唾作“贱命”的魂魄,终是飞渡了血色沧溟。
少女双肩上的两只鹰飞腾而起,带领着海鸟掠过桅杆。脚底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船刹那间停止了前进——这一刻所有的昆仑奴停下手上的劳作。
底舱中,张束想要呵斥,话却堵在喉咙口。在他面前,昆仑奴黝黑的面庞被舷窗透进的夕照镀上一层金箔,不同肤色的手轻轻扣动甲板。
一个青州口音率先响起,沙哑得像未经磨砺的醋盐:
“哥哥我出去把粮食卖哎——
归来找不到家在哪里嘞——
麦垛里埋着孩儿的鞋哟——
井台上落着婆娘的钗——”
只有第一句是他单独哼唱,第四句已经变成了齐声。
来自于中原之外的胡人昆仑奴用古老的突厥语接上第二段,喉音里滚动着草原的狂风:
“(译)大雁飞过烧焦的帐篷哎——
狼崽咬着带血的箭杆嘞——
长生天看不见的冤屈哟——
化作商队脚镣的铜铃——”
皮肤如黑炭的昆仑奴用他们的土语低吟,掌心的老茧摩挲着铁链:
“(译)尼罗河冲不走的象牙哎——
在番坊变成菩萨的手嘞——
他们说我黑得不像个人哟——
可佛堂的灯油明明更黑——”
到最后,所有昆仑奴汇成含混的和声,甲板开始微微震颤。五天以来的查案让张束无意去阻止,也无力阻止。
甲板上众人惊觉,他们叩击的节奏竟与海浪完全同步。
青衫少侠低声问:“薇儿,他们在唱什么?”少女目光下垂,望着远方,淡淡道:“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