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慕被打得一激灵,睁开眼看到圣荑,颇惊奇:“滟滟,你怎么来了?”
众人连忙向安王行礼,安王却问了慕王问他们,“父皇让你们准备的供词,元慕签了?”
元慕还蒙着,点了点头。
安王又急又怒,“这根本就是莫须有的事,你为什么要签!”
“你知道这一签字,父皇就能杀了多少人吗?!”
元慕蹙眉,“你如何知道?”
“你们速将供词交出,否则本王将你们统统告发到今上面前!”
大理寺少卿很为难,本来定好的剧本怎么突然变了?还变了两次!
众值官更觉得云里雾里,在少卿示意下偷偷跑了,徒留圣荑的怒喝。
元慕似乎品出点意思,叫少卿也退下,“代本王和安王向时相问安。”
大理寺少卿怔住一瞬,而后不动声色退下。
这两个一个是上皇亲子,一个是上皇女婿,那晞王生或死,晞王身后一族生或死,哪里比得上这两位的关系与心情?
时相被上皇派来审理慕王“谋反”,却一直不曾出面,想来就是怕这些天潢贵胄反目拉扯,殃及池鱼吧。
“签了,但是后面撕了。”
安王松了一口气。
元慕不解,“滟滟,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而且还插手参与…”
这不像是安王该有的作风。
也不能是。
“是父皇。”安王咬牙,“父皇要我证明晞王有罪,如此,父皇便算我破案有功,封赏阿慈和霖儿,沐儿…”
“这是好事啊。”元慕把撕了的纸捡起来,“要不本王再签一个?”
别的不说,阿慈可是他外甥!
“怎可因封赏就诬告人家一族百余条性命!”圣荑更气了,这回是对着元慕,“你这么做不亏心么?”
元慕不但不亏心还觉得圣荑奇怪,“上皇要他一族的命还这般费周折,已经给他们一族面子了。”
“当年上皇就想剿灭册剑余孽,这都让他们偷活了快十八年,已经皇恩浩荡,你还替他们抱屈?上皇是你爹可不是他们是你爹,你魔怔了?”
元慕只奇怪上皇怎么不多说几句册剑余孽对朝廷的危害,居然叫安王有了不该有的同情。
还有上皇也不可能对安王言及晞王一族多少无辜…
“册剑旧部已经臣服,现在并未生事……”圣荑于心不忍,他道,“你万不可再签,我回宫去向父皇求情。”
“若不能,便奏请哥哥,按路程,他应当在凤皇宫…这等大事他不会不管。”
元慕听了这几句,隐约有个猜想。
“滟滟,你怎么就知道,你哥哥不知道这事呢?”
时相都下场了,真以为时相真听上皇的?
“哥哥向来依法办事,从无私心,他怎么会冤枉忠臣?”
“你觉得晞王是忠臣?”
元慕抱起手臂,“你到底听了何人的话,为这个都未见过面的晞王百般辩解。”
“这个晞王,倒真是不简单。”
安王眉头越蹙越深,元慕所想与他所想背道而驰。
明明是父皇,时相,元慕都污蔑晞王谋反,一个做判官,一个做主审,一个做证人,朝廷就是自家的,想以此把晞王一族诛尽。
这样就也罢了,怎么…怎么还成了受害者居心叵测了?
他在父皇说出封赏三子的条件之后就断然拒绝。
父皇便道:“这明摆的功劳你不要?那父皇就把这个功劳送给元慕吧,当做是朕送他的新婚贺礼。”
他问父皇何意,父皇直接拿出定好的供词,只差元慕的签字。
“父皇,哪有这样的?不经审讯,由帝王授意做伪证…晞王他何至于父皇为他如此?”
那上位坐着的人含笑,有几分漫不经心的杀意,“你就当是君要臣死。”
“若他自认为臣,就该明白。”
母后也在场,母后却无关自身一般,淡淡看衣袖上沾的春日碎花。
“母后?”
他不明白,低头劝谏:“父皇不可!”
但再抬头,父皇母后已经去了内殿,馥姝姑姑来赶人,叫他回府了。
“今日到底怎么了?”
陈尚宫莞尔,“殿下,总归是伤不着您的,您看个热闹就好。”
“到底是何意思?”
他被挡了回去,快到府门时看到一个女子跪着啜泣,被府门的守卫赶了也不走。
“殿下回来了,殿下!”
那女子扑了过来,被侍卫拦下,她委委屈屈地跪在他面前,举起双手,手中正是一捧白茶花。
“殿下救救我们公子吧!”
“他与你见过的,十二年前,桃花宴会,你们见过,见过的!”
“十二年,他唯一不曾忘怀的就是殿下,若无殿下,他早已自绝于原宥城了…”
安王鬼使神差地真拈起一片茶花,记忆里,桃花林下,确实有个孩子一直黏着他,怎么赶都不走…他怎么变成痨病鬼了?
“殿下救救他”韶儿拉住他的衣袍,双眼已经哭红,“他因为殿下被上皇骗来东都,求了上后都保不住命,他只有殿下能求,也只有殿下能救他了。”
他扶起韶儿,韶儿啜泣着:“殿下,公子他多次想来东都见你,都被阻拦,你成婚那日,公子一病不起…”
“程妃带来的那套剑州墨盏,就是公子赠的。”
她呜咽起来,再难成清晰词句。
圣荑一时动容,虽不及细想,但被催生了一种想要保护的感情。
他今日听得的这些,已经默然间给他加上了责任。
被喜欢着,就是一重责任。
上官昭竟为孩提之时的几场游戏就记他到如今,可见其在原宥城过得有多压抑寂寞……而这压抑寂寞,又都是父皇与哥哥给的。
晞王的命都在上皇与今上手里,晞王却认安王为友?
这到底该叫人动容心酸,还是理所应当的臣服之心?又或叵测居心……
但安王就是安王,他还不急想到第三层。
他感到了被关注与在意,而那注目与精神上的靠近有十二年之久,他又全然未知。
猛然得知,一瞬间惊异,往后这个人就在心底存下姓名,抹不去了。
从这层道德来看,晞王,他必须要救。
......
“时相能见本王,想来本王定是命不该绝。”
诏狱里,新上任的东都宰相屈尊,与有谋反之嫌的降王列案对谈。
降王上官昭穿着清减素服,面容憔悴而姿态挺拔,如风林中苍然秀石,似乱云里清辉明月。
淡淡清清疏影质,却欲华彩昭眼睐。
不过十七岁少年,气性倒稳,装得像时日无多便看破的老者,半死不活地苟活……但那十七岁的欢欣,对性命的渴望与对人世的欲望,是遮不住,掩不去的。
时曦儒有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他本来对这个降王兴趣不大,上皇一再关注,他也只以为晞王是被其父所累……但现在看来,上皇的眼光一如既往地毒。
当年看上官昭母亲是如此,现下疯了一般针对这个无依无靠只十七岁的少年,也是如此。
“你以为本相不敢对今上陈情?”虽是轻笑,却含睥睨。
时曦儒不觉得那一点点把柄落在上官昭手里会如何,他与今上的君臣之信,不会轻易被动摇。
“时相自然是敢,”少年咳了咳,“今上也自会回护时相,可上皇就不一定了。”
“时相生长在东都,自幼熟悉京中世族浮沉起落,没有人比您更知道上皇是怎样疑心深重之人。”
上皇还是朝闻皇帝的时候,把朝阙四姓几乎每个都揭了一层皮去。
世家畏惧皇权,就是自朝闻开始。
时曦儒不置可否。
轮到少年笑了笑,他一介降王猜测上皇:“若是上皇得知,会将您的那位夫人扣在皇家,以保证时相的忠心吧。”
“毕竟真论一论身份,那一位,与本王有何分别呢?”
时曦儒压低了眼眉,温和的气息悄然化作了对峙。
降王拱手行礼,算是服软,说话却点到七寸:“是本王多言了,颖州洪家的事时相都未陈情,哪里想得到这些…本王糊涂了。”
时曦儒站了起来,眉宇间尽是戾气。
上官昭仰头看他,目光无比平静。
未有几瞬时相便又是时相,复坐回原位,春风温和不及他。
两人眼光交汇,达成心照不宣。
时相似乎放松下来,道:“晞王既然说得动本相,又何必求安王?平白招了上皇的眼。”
晞王谦卑,再行礼认错,“非是轻视时相之能,而是上皇对臣误解甚深,臣深怕丢了性命,不得不左奔右突,求一条生路。”
“臣求时相再告今上,臣为太渊之臣,荣耀之至,臣但愿活得久些,能见儿孙满堂,皆为太渊之臣。”
时相点头,满意这人的巧舌如簧。
“本相,可以帮你。”
“但,你的性命本相可不”
“时相,那颖州…”上官昭笑笑,没管时曦儒说的撇开干系的话,“颖州事,该进言了。”
他自袖中拿出一封信,“这算上官昭对太渊天下永固的,第一份功劳。”
“祝我东都宰相,万世英表,不朽流传。”
时曦儒看了一眼,眼睛便转不回来了。
有了这个,他便能立即出发去凤皇宫,向今上陈情!
时相这回看晞王的眼神都变了,质疑,忌惮,疑惑,欣慰等等等等,搅和到最后,复杂难当。
最后无言,上前拍拍上官昭的肩。
彼此都了了心结。
“为了太渊天下,为了做盛世之臣。”
说得是真诚,也虚假。
上官昭只做有圣荑存在的,太渊的,臣子。
“姨母姨父,你们多大人了还要这样设圈套玩一个小孩儿,有意思么?玩死了能有什么快感?”
乐昌公主新婚,今日并非归宁之日,也非召见之时,更没做好递牌子进宫的流程,就这样大摇大摆进了宫了。
那宫城的守卫看见乐昌府的马车标志早早跑进内宫通报,要是晚了,又是一场“乐昌违宫规,擅闯宫门”的酣畅淋漓的台谏。
自然,要是宫墙之内乐昌与二圣的对话流传出来,整个御史台怕都是被裁撤的命。
“怎么什么风都能吹到你那里去?”上后奇怪,“你与驸马新婚燕尔,管什么旁人?谁与你说了什么?”
上皇在一边听着,“能说动你来求情,花了不少本钱吧。”
乐昌得意扬了扬下巴,对宫人拍掌,“儿臣送姨母姨父一件礼物,姨母姨父见了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