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意合上书页时,窗纸已泛起鱼肚白。
小顺子端来的热粥在案上结了层薄皮,她伸手去摸,触手一片凉。
"小姐,八公主的栖梧殿在西北角。"小顺子蹲在地上给她系棉鞋,"奴才前日送炭路过,见那殿门钉都锈了,风一刮就吱呀响。"他声音发闷,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鞋面的补丁——那是昨夜他熬夜补的,针脚歪歪扭扭。
沈知意低头看他,见他眼尾还沾着草屑,想起昨夜自己翻书时,这小太监蜷在门槛上打盹的模样。"辛苦你了。"她轻声道,将搭在臂弯的雀金裘往他肩上拢了拢,"外头冷,你在偏殿等着,我叫人来喊你。"
栖梧殿的朱漆门比想象中更破。
沈知意抬手叩门,指节刚碰到门环,门就"吱呀"一声自己开了条缝。
门缝里露出半张小脸,是个穿青布袄的小宫女,发辫散了半边,正用袖口抹眼泪。
"采女娘娘?"小宫女见着她,突然跪下来,膝盖撞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公主她...她又把药碗摔了。"
沈知意跨过门槛,就听见里间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她快走两步,见八公主正背对着门站在窗前,浅粉色的宫装下摆沾着药渍,脚边是堆碎瓷片。
晨光透过窗纸破洞漏进来,在她发顶镀了层淡金,却照不亮她空洞的眼睛——那双眼明明生得极亮,却像蒙了层雾,看不见声音。
"阿鸾。"沈知意放轻声音。
她前日在冷宫见过这孩子,当时八公主正蹲在墙根捡冻僵的麻雀,见有人来,就捧着麻雀往怀里藏,睫毛上还沾着霜花。
八公主转过脸,眼尾还挂着泪。
她显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却只是歪着头,像在辨认风里的温度。
沈知意从袖中摸出个糖人——是今早小顺子跑了半条街买的,糖人尖上还凝着白霜。
"甜的。"她把糖人举到八公主面前,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吃了糖,耳朵就听得见甜了。"
八公主的睫毛颤了颤。
她伸手碰了碰糖人,指尖立刻被冰得缩回,却到底没躲开。
沈知意趁机拉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喉结上:"我叫沈知意,知道的知,心意的意。"她慢慢说话,让八公主感受声带的震动。
八公主的眼睛突然亮起来。
她松开糖人,反过来抓住沈知意的手,按在自己喉结上,又指了指耳朵——这是在问:我能像你这样吗?
"能。"沈知意从药箱里取出铜制的耳勺,"但要先让耳朵里的小虫子出来。"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八公主,"你乖乖坐着,我给你瞧瞧。"
八公主咬着嘴唇坐下。
沈知意借着窗口的光,见她耳内红肿发暗,舌苔白腻,正是医典里说的"窍闭症"。
她想起生母笔记里写:"聋哑之症,多因胎中受寒,耳窍为痰瘀所闭。"当下便有了计较。
配药是在栖梧殿的小厨房里。
沈知意蹲在灶前,看小宫女添柴,自己捏着石菖蒲细细筛。
这味药要选节密者,她挑出根拇指长的,放在鼻尖嗅了嗅——有股清苦的香气,正是好的。
麝香得用当门子,她从瓷瓶里倒出米粒大的一粒,在掌心搓开,油润的光泽让小宫女直咂嘴:"这得多少月钱才买得起?"
"公主的耳朵比月钱金贵。"沈知意将药材投入研钵,石杵落下时,突然想起崔太医给的纸条。
苏姑姑最近总去司药房,取的是寒性药材...她手下一顿,石菖蒲的碎屑溅在腕上。
寒性药材?
陈贵妃素日最怕热,难道是给她调理?
可八公主的病,偏要温通之药...
"娘娘,水开了。"小宫女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沈知意将研好的药末用猪胆汁调和,看着那团墨绿色的药膏在瓷盏里凝成膏状,这才松了口气。
头三日,八公主极不配合。
药膏塞进耳朵时她直躲,沈知意便握着她的手,在她掌心一笔一画写:"疼就捏我。"八公主真的捏,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却到底没挣开。
第三日取下药棉时,小宫女突然喊:"公主!
公主看我!"
八公主正盯着小宫女颤动的嘴唇。
她慢慢抬起手,指向小宫女的喉咙,眼睛睁得圆圆的——她听见了!
"阿鸾!"沈知意蹲下来与她平视,用力拍了三下手。
八公主的睫毛猛地一跳,跟着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
她扑进沈知意怀里,手指在她背上快速比画:"糖,甜,姐姐好。"
沈知意鼻尖发酸。
她抱住八公主,能感觉到孩子的心跳隔着两层衣裳撞过来,像只扑棱棱的小鸟。
这是她入宫以来,第一次被人这样用力地依赖着。
"沈采女好手段。"
殿外突然传来女声。
沈知意抬头,见德妃扶着宫女的手站在门口,月白锦袍上绣着缠枝莲,袖口却磨得泛了毛。
她身后的阳光太亮,照得她眉峰冷硬,倒像是把出鞘的剑。
八公主躲到沈知意身后,从她臂弯里露出半张脸。
德妃的目光在孩子发亮的眼睛上停了停,突然笑了:"上个月我送她一对玉铃铛,她攥着铃铛哭了半日——听不见响,倒以为是哑的。"她走近两步,身上带着淡淡的沉水香,"你用了石菖蒲?"
沈知意心里一紧。
德妃出身将门,父亲是镇北将军,从前在宫中最得圣宠时,连皇后都要让三分。
后来陈贵妃说她宫里的桃花开得妖异,是厌胜之术,景宣帝便将她禁了足,这一禁就是三年。
"德妃娘娘见笑了。"她垂眸行礼,"不过是照着医书试的。"
"医书?"德妃指尖划过案上的医典,突然扣住她手腕。
沈知意吃痛,却见德妃眼尾泛红,"当年我生九皇子时血崩,崔太医开的方子里也有石菖蒲。
他说...他说我生母是医女,最会用这味药。"
沈知意心里"咯噔"一声。
她生母的事,连她自己都是入宫后才从崔太医那里知道的。
德妃怎么会...
"陈贵妃的人昨日去了司药房。"德妃突然松开手,声音轻得像叹息,"他们问有没有治聋哑的偏方。
你说,要是让她知道你治好了八公主..."
殿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窗纸哗哗响。
八公主吓得攥紧沈知意的衣袖,沈知意却觉得后颈发凉。
她想起苏姑姑六指上的红指甲,想起藏书楼暗格里的半张纸,想起崔太医说的"寒性药材"——原来陈贵妃早就在查医典的事了。
"谢娘娘提醒。"她低头替八公主理了理额发,指尖触到孩子温热的耳垂,"阿鸾这样的孩子,总该有人护着。"
德妃走时,留下个锦盒。
打开看,是对翡翠铃铛,摇起来清清脆脆。
八公主抓着铃铛不放,把脸贴在铃铛上笑。
沈知意替她系在腕上,铃铛声里,她听见德妃的脚步声渐远,又想起德妃临走前说的话:"陈贵妃最恨别人有她没有的。"
没有的...沈知意摸着腕上的铃铛,突然想起陈贵妃的致命弱点——她无法生育。
八公主虽不是她的孩子,可若是让陈贵妃知道有人能治聋哑...
暮色漫进殿里时,沈知意带着八公主送德妃出门。
她望着德妃的车驾转过朱漆影壁,忽然听见腕上的铃铛轻响。
八公主正仰着头看她,眼睛里映着晚霞,亮得像两颗星子。
回自己寝宫的路上,小顺子捧着药箱碎碎念:"今日御膳房送了枣泥糕,奴才给您留了两块。"沈知意却没听见。
德妃的话还在她耳边响,像根细针,一下下扎着她的神经。
她摸了摸衣襟里的帕子,生母绣的《汤头歌诀》还在,针脚扎得很深,像在她心口缝了张网。
宫灯次第亮起时,她站在自己殿门前。
门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暖黄的光里,她看见小顺子正踮脚替她挂门帘。
门帘上的金线绣着并蒂莲,是前几日宫务处送来的——陈贵妃的人送的。
沈知意突然停住脚步。
她望着那对并蒂莲,想起陈贵妃伪善的笑,想起德妃说的"陈贵妃最恨别人有她没有的"。
风卷着残叶掠过她脚边,她摸了摸袖中温热的药瓶——那是给八公主配的第二服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