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荑并不知道几天光阴事态变了多少,他求宁王无果,便寻乐昌,然乐昌却在宫中留宿,他只见到乐昌驸马。
“臣正要进宫接回公主,殿下可要同行?”
乐昌驸马年方十五,是姜国公的次子,谏议大夫姜未晗之弟,姜未铭。
国朝男子二十加冠,女子十五及笄。虽贵族多半早婚,但十五岁的驸马也是特例了。
“父皇这几日都不见我…若是能见,我也不必这般奔走了。”
驸马不知因果,但却知道晞王下狱,而前些日子晞王赠予公主画壁画师。
那俊俏的画师,现在还在乐昌府住着呢。
“殿下,臣以为上皇不见您,正是对您的明示。”驸马见安王疑惑,轻声道:“现下晞王已经下狱,但不见处置,殿下还是静观得好。”
又略显无奈:“公主想来已经去为晞王求情了。”
公主与安王要是都再三求情恳请,依照上皇的性情,晞王怕是更活不下去。
圣荑想了想,“可若不做些什么,总觉…”
总觉得自己终究还是救不了人,负了一腔情意与信任。
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驸马心地单纯,见圣荑这等快哭了一般的神色,赶忙转移话题,“前日晞王送了些东西,好似也有托公主转交殿下的,公主进宫去了,想来无暇顾及,臣带殿下去看看吧。”
“…他为何不直接赠我?”圣荑眼眶微湿,心底却有一个模糊的答案。
晞王似乎是知道父皇不待见他与自己有交集的。
“安王殿下身份尊贵,晞王身在旋风之中,岂敢沾染殿下。”
驸马引路,穿过正厅华庭,再是曲径通幽,月湖抱厦便是乐昌公主收藏陈画的探微阁。
阁中画卷近百幅,一半都是陈帝弟子所画。
世人言:一寸陈画一寸金。
陈帝所作之画,可买西域一个国。陈帝弟子之画,不输倾城之价。
寻常人能有三四幅陈帝弟子所作就足以在一洲夸富,东都贵氏所持有的也不过十余幅,且多是残卷。
所谓“画壁”则是陈帝陈目千在世时的一则轶事:陈帝创立画院,自为院长,为画生之师,每到上巳节,则令所爱画幅悬挂于游风殿的四壁上,待画幅满墙,便请朝臣观赏,君臣同游,而后品评名次,立榜于宫门外,前十名画作再水晶封框,由御林军护送游街,以令都城百姓一览名画风采。
是故能上游风殿画壁者,皆当世才子,而陈国亡,陈帝及其弟子画作更为珍奇难得,寸画寸金非是虚言。
当世,是不可能重现游风殿画壁奇观了。
册剑国复之后,理所应当继承了陈国画业,陈宫里的画卷归于册剑王室,但晞王能以“画壁”为量器,出手便是三画壁的陈画,也确实叫人惊骇,难以想象。
“这些基本都是晞王所赠,”驸马言语轻快,笑道,“公主将自己之前所得的,大半都移到高古堂了。”
幅幅画作,高山或流水,林泉或宫殿,皆在壁上观。
人观画作,还是被这些画的作者,注目呢?
陈画作者,皆是亡国之人…
“殿下,这幅是晞王赠您的。”
他接过那幅看上去很小的挂轴,暮紫色封布上还有火漆封印。
圣荑见了笑了笑,“还是乐昌姐姐面子大,得了三画壁,本王就只有这么一个小物件。”
驸马连忙请罪,“殿下,可不敢如此说,公主收下之后也去求凰宫说明过了,宫里传了旨意下来,其中一半要送进宫的。”
圣荑一笑,“小姐夫莫慌,我说笑的。”
驸马送他直到府门,方见门口等着一位姑娘。
“…殿下?”姜未铭示意门口,安王府的侍女大可一同入内,而这姑娘衣裳服色,也不像是一般侍女。
韶儿等得急切,欲上前来,又见乐昌驸马在侧,不敢上前,只等圣荑下阶,便极快地躲在圣荑身后,怯生生地探出一点打量驸马。
姜未铭看不懂,这做派更不像侍女了,难道是安王的姬妾?也不像啊……
“韶儿别怕,”安王轻声安抚,随后对驸马告辞。
姜未铭心中存疑,不及细想,便有宫中使者传话,令他入宫。
“殿下,已经过了三天了…”韶儿委屈地拉住安王衣袖。
圣荑亦怀有歉意,自己作为这个王朝帝王唯一的弟弟,竟然这点事都办不到……
他道:“本王一定尽快求父皇彻查”
“殿下您什么时候带韶儿回府”
圣荑:“啊?”
这几日身边跟着韶儿,他可不敢回府,都是宿在别院。
对府内人的交待也是与好友去栖霞谷游玩…
“殿下就那般惧内?”韶儿很少受伤,痛心又不甘心,眼中不仅含着眼泪还含希冀:“公子将我托付于您…您就接纳了韶儿吧。”
“王妃们不能容下再一个侧妃,难道连侍妾也不行吗?那也太霸道了殿下…”
圣荑被说得头有些晕,“晞王让你向我求救,是将你托付于我?”
“是啊,公子但求殿下一救,为多年之情不错付而已。”韶儿泪花盈盈,感动于自家公子的高尚感情,“他根本不会苛责殿下最后救不下他,他只愿留个念想,叫殿下能记得他。”
圣荑又清楚又迷糊,“那留的念想…”
“就是韶儿。”她垂眸,“公子知道自己受上皇忌惮,没了这回还有下一回,他只能尽力将韶儿留给殿下,韶儿往后会给殿下生儿育女,就当是殿下救公子的报答。”
圣荑:“……”
别说救晞王为什么是韶儿生孩子来报答合理不合理,就算是能这么操作,也得问问他愿意不愿意吧?
“韶儿,你不必如此付出,既然你家公子如此信任于我,又何须言及报答?”
他为了让韶儿安心少些胡思乱想,也是自己烦闷,不想再徒劳无功,便决意回府——还是叫曦和想想办法吧。
“殿下,这幅画你可叫别人经手了?”曦和派人安顿了韶儿,就与圣荑在内室秉烛而谈。
“不曾。”圣荑看着曦和挑开的火漆,“唯有乐昌驸马与我拿过。”
曦和睨向他,“那个韶儿?”
“也不曾。”圣荑据实而言。
曦和点头,而后展开画卷,不过一幅绘着瓜果花草的没骨画。
无款无题,不能证明出自名家之手。
她哂笑,“看来殿下在晞王眼里,确实没有乐昌公主分量重。”
夜枭在叫,闹得人心烦,云妃派了人来请圣荑,曦和放下画卷,劝安王看看身怀有孕的云侧妃。
安王去了,临走时的神情有愧色。
愧这几日竟忘了妻小。
曦和如常安慰他几句,看他走了,立马回室中把那幅画的底绸揭下。
她早看出不对劲了。
这几日安王做什么,上皇又发落了谁,晞王在诏狱还未处置,她都知道得清楚。
她更清楚殿下迟早会回来寻她相助。
底绸入水再以火烤现出字迹,她看后神色越发复杂。
上皇不见安王,从来未有之事。
但太渊帝将立宸宫,已去凤皇宫问卜,安王作为宸宫之父,必然辅政……只缺一个契机,将上皇与太渊帝的打算公之于世。
叫那些渴望成为太渊帝继后的贵女们背后的家族死心。
重新站队,效忠于安王之子。
“父皇说要我立功,方有名头立太子,明明为难于我!”
“晞王并无谋反证据,却被下狱,说是慕王被北元复辟余孽绑架,那余孽不止是北元的,还有前册剑的……也就是晞王被前册剑那帮老臣害了。”
“反正慕王已经摘出来了,虽是人还在大理寺,但整个家当都搬了去,住得舒服,和家里没两样,这般受爱重,可见上皇之心。”
“这几日宗室命妇都接了长乐宫的帖子,竟是慕王选妃,人在大理寺,太后却给张罗着选妃了,慕王矗立不倒,倒是晞王命如风中烛,难保啊。”
曦和思虑甚远,她手上这幅底绸,可以置晞王于死地。
也能留下晞王,长久为安王府效力。
毕竟从这幅底绸看,晞王是这东都,甚至天下,除去安王府的她,唯一愿意效忠安王之人。
晞王已经将可以屠戮自己的刀交到安王之手,她又怎么能吝啬给属于安王的忠臣,一个活命的机会?
想毕,曦和便传笔墨,在安王专用的上表奏折上落笔:
“儿臣启奏,上表天听。知晞王慕王皆卷反事,臣为儿臣,为父分忧,臣为慕王友,亲若手足,不能不坐视……”
“故兢兢业业,上下求索,得前册剑复辟余孽之名册…现献与父皇,期有司追查,还天朝太平,御宇清平也。”
“儿臣以为,慕王无辜且为受害之人,晞王虽无过,然复辟余孽众而晞王力弱以至被裹挟也,当圈禁晞王于东都,直至中都安宁,余孽尽散,此儿臣深思熟虑,肺腑之言,望儿臣绵薄之力,得固国朝之永,儿臣谦孝之心,得慰父皇母后之望也。”
笔墨未干,安王便回来。
曦和清浅地笑道:“殿下怎么舍得不多陪陪云妃?”
又将折子递给安王看。
安王惊讶,“这…哪来的名册?”
待看到末尾,更惊骇,“为何我要谏言将晞王圈禁?”
曦和平静地拉住圣荑的手,让他得到些勇气,“只有这样,晞王才能活着,父皇不喜欢他盯上你。”
“而且,现今他一样被圈禁,却也能为你做事,这就够了。”
“那父皇能听我的么?”圣荑觉得不妥,“这要是问我名册怎么来的…”
“这也是我们试探的机会。”曦和要看看,上皇上后对于安王辅政的态度,究竟是支持还是勉强。
见圣荑不懂,她便解释,“若是问,殿下只消说是晞王给的,实话实说。”
“那样,晞王也是有功,总不会被杀。”
而事实上若如此,晞王的嫌疑又多一层,上皇更觉之迷惑安王,意欲颠覆朝野。
不过,安王的嫌疑就全消了。
安王被晞王迷惑了而已。
“那,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