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十七分,月光像被水冲淡的蓝墨水,透过宿舍窗帘的缝隙渗进来,在贝贝的床铺上投下狭长的影子。那道影子像极了医院走廊里见过的心电图,规律却又冰冷地跳动着,丈量着她与黎明之间的漫长距离。她躺在床上,手指突然不受控制地抽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旧伤疤的结痂被抠开,渗出细小的血珠,在月光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那些伤疤是去年冬天用手工刀刻下的,当时她在物理试卷上看到 “能量守恒定律”,突然想知道疼痛能否转化为某种可见的东西。
躯体化症状又一次发作了。那种从骨头缝里泛起的钝痛,像无数细小的蚂蚁在啃噬神经,从指尖蔓延到心脏。贝贝蜷缩成虾米,膝盖几乎顶到下巴,单薄的卡通睡裤被冷汗浸透,贴在腿上像一层潮湿的皮肤。蒙在被窝里的世界密不透风,混合着汗味、泪水和消毒水般的月光。她咬住被子边缘,咸涩的布料味道钻进嘴里,忽然想起小时候偷穿妈妈的高跟鞋,摔在玄关处咬破嘴唇的滋味。那时妈妈会一边嗔怪一边用棉签蘸碘伏,现在她只能用牙齿死死咬住被角,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上铺的室友翻身时,床架发出吱呀声响,她慌忙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撞出轰鸣,生怕下一秒就会被问:“你怎么了?” 可不会有人问的。学校里没有人知道她的抽屉深处藏着抗抑郁药。
她想起上周在医务室,年轻的校医看着她手腕上的伤口,镜片后的眼睛突然睁大。“这是怎么弄的?” 医生的指尖悬在她手腕上方,像触碰一件易碎品。贝贝盯着对方白大褂上的校徽,那是一只展翅的雏鹰,突然觉得可笑 —— 雏鹰怎么会懂得深海里的窒息感?“不小心划到的。”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空洞而平静。医生欲言又止,转身翻找医药箱时,贝贝看见桌上的登记表,姓名栏后面跟着 “家长联系方式”,那些宋体字突然变成爷爷扬起的笤帚,劈头盖脸砸下来。“不用包扎,我自己有创可贴。” 她抓起酒精棉片塞进校服口袋,逃也似的离开医务室。
抽搐从手指蔓延到手臂,贝贝感觉整条左臂都变成了水泥浇筑的管道,沉重得抬不起来。她想起格伦抖音在线的头像,蓝色的卡通鲸鱼吐着泡泡,那是她帮他选的。“鲸鱼看起来很快乐,其实它们会因为太孤独而发出异常频率的叫声。” 当时她在图书馆查到这个冷知识,截图发给他,他回了个流泪的表情,说:“那我们是两只孤独的鲸鱼。” 此刻,她的手指颤抖着摸到枕头下的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通讯录里 “格伦” 的名字在黑暗中跳动,像一颗遥远的星。她想起他说 “有任何事都可以找我” 时的认真表情,想起他寄来的漫画书里夹着的纸条:“你画的插画比专业的还厉害”。可当她按下通话键,又在振铃前一秒挂断 —— 现在是凌晨一点,他应该睡了吧?再说,就算接通了,她又能说什么呢?“我很难受,但不知道为什么难受” 吗?“我觉得自己像被装进了密封罐,快要喘不过气” 吗?
宿舍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某个床位传来轻微的磨牙声,像小兽在啃食夜晚。贝贝睁开眼睛,盯着上铺床板的木纹,数着上面的结疤。1、2、3…… 第 7 个结疤像只扭曲的眼睛,第 12 个像断了线的风筝。这是她常用的转移注意力的方法,就像曾经睡在保安室的夜晚,她数着墙上的裂缝,幻想每条裂缝都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有次格伦视频时看见她身后的墙,说:“这些裂缝像河流,说不定墙里面住着精灵。” 她没告诉他,那些 “河流” 里还浸着爷爷的酒气、张伟的叫骂,还有妈妈离开时行李箱轮子的轱辘声。
躯体化症状最严重的时候,正是她的抑郁症刚转为重度的那年。妈妈刚去广东姑姑的公司,走前一晚把她叫到厨房,油烟机的嗡嗡声里,塞给她一个信封:“里面是妈妈的工资卡,密码是你生日。” 铝制的抽屉把手硌着她的小腹,妈妈的手在抖,腕上的玉镯磕在水池边缘,发出清脆的响。现在这张卡里只有妈妈每周打来为数不多的生活费,贝贝也曾和格伦抱怨,“我妈妈会给我钱?”之类的。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格伦发来的消息:“睡了吗?今天看到你喜欢的漫画家出新书了。” 贝贝盯着对话框,喉咙发紧。输入框里的光标一闪一闪,像极了校医办公室里那盏坏掉的台灯。她想告诉格伦,她现在很难受,难受得想把自己撕碎;她想告诉他,刚才抽搐时,她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她想问问他,是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活着这么累。可最后,她只发了个微笑的表情,打字的手却在发抖,删掉又重输:“还没,有点困了,明天再说吧。”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她听见自己胸腔里传来一声叹息,像退潮后的沙滩,空荡而苍凉。
窗外传来鸟儿的叫声,一声接一声,像是在为她的孤独伴奏。贝贝松开咬得发麻的嘴唇,尝到铁锈味。她想起美术课上画的自画像,当时老师让大家用色彩表达情绪,她用了大片的黑色和灰色,混着暗红色的线条,在眼角点了一点荧光黄。老师说:“你的画很有冲击力,但有点太压抑了。” 她没说,那点荧光黄是格伦送她的荧光笔颜色,是她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
凌晨两点零五分,抽搐渐渐平息,可疲惫像潮水般涌来,贝贝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深海的石头,沉甸甸地往下坠。她知道,等天亮之后,她还要像往常一样起床、洗漱、去教室,对着那些不熟的同学说 “早上好”,仿佛昨晚的一切都没发生过。没有人会知道,在这个看似平静的夜晚,她独自经历了一场怎样的风暴。就像没有人知道,她每天服用的维生素 B1 瓶子里,藏着半瓶医生开的舍曲林 —— 那是她用攒了三个月的早餐钱换来的,每次吞咽都像在咀嚼自己的灵魂。
手机屏幕暗下去,宿舍重新陷入黑暗。贝贝翻了个身,膝盖抵着胸口,像回到妈妈肚子里的姿势。她闭上眼,期待能睡去,哪怕只有几分钟的安宁。可大脑却异常清醒,那些被她拼命压抑的情绪,像躲在暗处的怪兽,随时准备扑上来撕咬她。她想起妈妈离开前那晚,偷偷塞给她的巧克力,想起巧克力在掌心融化的温度,想起妈妈说 “贝贝要乖” 时,眼里闪烁的泪光。现在,那块巧克力的包装纸还夹在她的素描本里,像一片干枯的花瓣,见证着某个春天的消逝。
凌晨三点十七分,贝贝终于在极度的疲惫中昏昏沉沉睡去,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窗外,月亮已经西斜,星星在云层后眨着眼睛,像是无数双沉默的眼睛,见证着这个女孩在暗夜里的挣扎。而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生活也会继续,但有些东西,已经在黑暗中悄悄改变了 —— 比如,她对 “明天”,又多了一丝恐惧,也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就像此刻,她在梦中看见一片蓝色的海洋,两只鲸鱼隔着遥远的距离,发出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波,在深海中编织着属于他们的秘密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