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着小顺子绕过后宫夹道,鞋底碾过未化的雪渣,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小顺子捧着药箱的手直打颤,帽檐下的睫毛上还凝着霜,像两排冻硬的芦苇。
"小顺子。"沈知意突然停步,转身时袖中银簪轻轻撞在药箱上,"你昨日擦的铜粉,可都抹在门轴上了?"
小顺子猛地抬头,喉结动了动:"回...回娘娘,奴才天没亮就去了藏书楼,门轴、窗棂、连那老榆木书案的抽屉缝都抹了。"t 他声音发紧,"若有人动过,铜粉沾了手,三日内洗不净。"
沈知意嗯了一声,目光扫过夹道尽头那座灰瓦红墙的建筑——藏书楼的飞檐隐在雾里,像只蛰伏的老鸦。
她想起昨夜玉簟袖中滑落的药方,"紫灵草三钱"几个字在烛火下泛着暗黄,像道没愈合的伤口。
陈贵妃的春宴要"见"八公主,德妃的甜羹里藏着警告,这两者之间,总该有根线牵着。
"跟紧了。"她压低声音,率先推开藏书楼的侧门。
门轴果然没响,只漏进一缕带着霉味的风。
楼内光线昏暗,整面墙的书架上堆着泛黄的典籍,最里间的案几上燃着半柱香,青烟蜿蜒着钻进梁间的蛛网。
沈知意的脚尖刚触到青砖,后颈突然泛起凉意——有人!
她反手攥住小顺子的手腕,两人同时贴紧东侧的书架。
小顺子的药箱磕在木头上,闷响惊得梁间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扑落几片陈年的纸灰。
"谁?"
苍老的女声像锈了的剪刀,从西北角的书案后刺过来。
沈知意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道灰影从书堆后站起,右手扶着案角时,小指旁多出截肉色的指节——是苏姑姑!
苏姑姑的慈眉善目在晨雾里发虚,她扶着案几慢慢踱步,六指的右手有意无意擦过书脊:"老身就说这藏书楼近日不对,原是有夜猫子偷腥。"
她突然停住,目光扫过沈知意藏身的书架,"小顺子?
你捧的药箱,倒像太医院的。"
小顺子的肩膀抖得厉害,沈知意掐了他手背一记,这才听见他带着哭腔的闷声:"姑...姑姑您看错了,奴才是洒扫处的..."
"洒扫处的?"苏姑姑的笑声像破风箱,她一步步走近,六指的指尖几乎要碰到沈知意藏在裙底的银簪,"那这药箱里,怎么有股赤芝味?"
沈知意的心跳撞得肋骨生疼。
她想起兄长送的赤芝,昨日特意让小顺子掺了半把在药箱里——原是防人搜检,此刻倒成了破绽。
她攥紧银簪,正打算硬闯,却见苏姑姑的目光突然掠过她身后的书案,脚步猛地顿住。
"哎呦,这《百草纲目》翻到第三十七页了?"苏姑姑踉跄着退开,六指的手按在胸口直拍,"老身前日才替陈贵妃抄了这页的朱砂批注,可不能教人碰了去。"
她转身从怀里摸出块黄绢,小心地将那本书包起,"到底是年纪大了,记性差得很,原该锁进柜里的。"
沈知意顺着她的动作望去,只见《百草纲目》的书脊上沾着点点铜粉——是小顺子昨日抹的!
她心里突然透亮:苏姑姑说"替陈贵妃抄批注"是假,这书里藏着陈贵妃要的东西才是真。
而她沈知意,偏要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苏姑姑包好书,又绕着藏书楼转了两圈,确认再无动静,这才扶着门框出去。
门轴吱呀一声,她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晨雾里。
"娘娘?"小顺子擦了擦额角的汗,"咱们还找紫灵草吗?"
沈知意没说话,她快步走到苏姑姑方才站的案前,《百草纲目》被翻到的那页还留着压痕。
她轻轻吹去纸灰,只见朱砂笔圈着一行小字:"紫灵草,生于极寒之地,性辛温,与乌头同煎,可化无形之毒。"
她的指尖猛地一颤。
乌头是剧毒,紫灵草却能调和毒性,让毒发时如急病——这正是陈贵妃要的!
春宴上要"见"八公主,怕是要让那孩子"急病"?
"小顺子,去把东边第三排的《山海药经》取来。"沈知意深吸一口气,"我记得紫灵草在那书里有更详细的记载。"
小顺子应了一声,踮着瘸腿去搬书。
沈知意趁机从腰间摸出盐包,轻轻撒在《百草纲目》的书缝里——盐能吸潮,更能固定纸页的折痕,等苏姑姑再来时,便知有人动过。
《山海药经》落了一层灰,小顺子擦书脊时打了个喷嚏,惊得沈知意抬头。
她望着梁间晃动的蛛网,突然想起八公主用炭灰烤的泥人,那孩子捏的"意"字歪歪扭扭,却比任何药方都烫人。
"找到了!"小顺子捧着书翻到中间,"紫灵草,又名寒玉枝,主产大燕北境雪山,十年生一株,需用雪水浸三日方得药性..."
他声音渐低,"这...这比主子的赤芝还金贵。"
沈知意的指甲掐进掌心。
北境雪山,十年生一株,陈贵妃要这东西,怕是早有谋划。
她想起德妃说的"甜羹",甜里藏苦,原是暗指紫灵草配乌头的毒——甜毒最是难防。
"走。"她合上书,"回承露殿。"
小顺子抱着药箱跟在后面,藏书楼的门在他们身后吱呀关闭。
晨雾散了些,玉宁宫的桂花香又飘过来,甜得发腻。
沈知意摸了摸袖中的银簪,那是皇后赏的,此刻倒像根秤砣,压得她手腕发沉。
回到承露殿时,案上的铜炉正烧着松枝,暖香裹着药味涌过来。
小顺子刚要去倒茶,殿外突然传来小太监的通报:"崔太医求见。"
沈知意的手在裙上擦了擦,声音稳得像无风的湖面:"请他进来。"
崔太医掀帘而入时,鬓角的白发沾着晨露,怀里还抱着个蓝布包。
他见了沈知意,先福了福身,目光扫过她身后的小顺子,欲言又止。
"小顺子,去偏殿熬参汤。"沈知意挥了挥手,待小顺子退下,才转向崔太医,"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崔太医解开蓝布包,露出半本旧医书,封皮上"崔氏手札"四个字已有些模糊。
他翻到中间一页,手指停在某处:"昨日老朽整理御药房旧档,发现...发现库房最里层的冰窖里,还存着几株前朝留下的紫灵草。"
沈知意的呼吸陡然一滞。
她望着崔太医眼角的皱纹,突然想起生母临终前说的话:"崔叔的医书,比宫里的太医院更可信。"
原来这老头,竟藏着这样的消息。
"只是..."崔太医合上医书,目光灼灼,"那冰窖归苏姑姑管钥匙,要取的话..."
殿外传来小顺子的脚步声,沈知意迅速将医书塞进妆匣暗格。
她望着崔太医,嘴角勾起抹极淡的笑:"崔叔且宽心,冰窖的钥匙,总会有办法的。"
崔太医走后,沈知意推开窗。
玉宁宫的飞檐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把悬着的刀。
她摸出暗格里的《山海药经》,紫灵草的记载在纸页间泛着黄,倒像道未干的血。
小顺子端着参汤进来时,正见她望着窗外出神。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看见玉宁宫檐角的铜铃在风里摇晃,却没看见,沈知意袖中的银簪,正泛着冷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