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太医走后,沈知意站在窗前,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妆匣暗格的铜扣。
晨雾散得彻底,玉宁宫的琉璃瓦在日光下泛着冷白,像陈贵妃那身素色翟衣,总在最扎眼处缀颗东珠——甜里藏刺的做派。
她低头打开妆匣,《崔氏手札》的纸页还带着崔太医身上的药香。
紫灵草的记载在泛黄纸页间蜷着,旁边用小楷批注着:"性温,与乌头同煎则成甜毒,入口甘,半日攻心。"生母临终前的话突然清晰起来:"崔叔的医书,比太医院的规矩可信。"
原来当年母亲替崔太医顶下错配安胎药的罪名,换的不只是他一条命,更是这份藏了二十年的信任。
"小顺子。"她唤了一声,偏殿立刻传来瓷碗轻碰的脆响。
瘸腿太监掀帘进来时,裤脚还沾着参汤的水渍:"主子有吩咐?"
"去御药房找张司药,就说我要借《千金方》中册。"沈知意从妆匣里取出半块碎银,"再绕到浣衣局,给柳嬷嬷带包新茶——要明前龙井。"
小顺子接过碎银,目光在她袖中扫过:"可是要办昨日说的事?"
"嗯。"沈知意将《崔氏手札》重新包好,塞进贴身肚兜,"苏姑姑管着冰窖钥匙,柳嬷嬷当年在尚药局当差时,可帮她藏过不少私货。"
她顿了顿,声音放轻,"当年苏姑姑替陈府送过贺礼,柳嬷嬷收过她半块金锭。"
小顺子瘸着腿出去时,承露殿的铜漏刚滴完第七滴水。
沈知意转身走向药柜,檀木抽屉上的铜环被摸得发亮,最下层那个刻着"隐"字的抽屉里,整整齐齐码着她从太医院"借"来的药材——陈贵妃要紫灵草配乌头,她偏要拿这东西救人。
次日卯时三刻,沈知意提着青竹药篮穿过永巷。
八公主的寝宫在最西头,宫门上的红漆早褪成灰白,门环上结着蛛网。
她刚抬手要叩门,门内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门闩"咔嗒"一声被从里推开。
八公主站在门后,素色襦裙洗得发白,发间只插着根木簪。
她见是沈知意,眼睛立刻亮起来,手指快速在胸前比划出"姐姐"的手语,又慌忙退到一旁,让出窄窄的门道。
"今日换了新药。"沈知意跟着她进了屋。
窗纸破了个洞,风灌进来,案上的药碗叮当作响。
她解开药篮,取出个青瓷盅,药香混着点苦杏仁味散出来,"这是紫灵草配石菖蒲,你喝的时候含块蜜枣,就不那么苦了。"
八公主接过药盅,指尖在杯沿轻轻碰了碰,又抬头看她。
沈知意这才发现,她眼尾还留着昨日煎药时溅的药渍,像滴淡褐色的泪。
"我陪你喝。"沈知意端起自己带来的茶盏,"你看,我也喝苦东西。"
八公主的嘴角动了动,终于将药盅凑到唇边。
药汁顺着她苍白的唇缝流进去时,沈知意注意到她喉结微微滚动——不是吞咽,是在试着发音。
"啊...啊..."八公主突然发出含混的单音,药盅"当啷"掉在地上。
她慌忙去捡,指尖却被碎瓷片划破,血珠渗出来,滴在青石板上像朵小红花。
"别急。"沈知意抓住她的手,用帕子按住伤口,"先天聋哑不是治不好,只是要慢慢来。"
她望着八公主发红的眼眶,突然想起自己刚入官时,在储秀宫被掌嘴后躲在井边哭,也是这样,连哭都不敢出声。
接下来七日,沈知意每日卯时来送药。
第八日清晨,她推开八公主的宫门,正撞见小宫女端着空药盅往外走。
八公主站在窗下,阳光透过破窗纸洒在她脸上,她对着窗台上的麻雀,张了张嘴:"雀...雀。"
麻雀扑棱棱飞走了,八公主却笑了,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
她转身扑进沈知意怀里,手指在她背上比划出:"谢谢姐姐,我听见风响了。"
沈知意的鼻尖突然发酸。
她拍着八公主的背,摸到她脊骨嶙峋的轮廓,像摸到自己当年在庶女院里的影子——都是被人踩在泥里,偏要往石缝里长的草。
"八公主近日可有别的人来?"她低头替八公主理了理乱发。
八公主摇头,又比划出"德妃娘娘"三个字。
沈知意心里一松。
德妃前日差人送了盒茯苓糕,附信里写着"甜的东西,给苦命的孩子",看来这位失宠的将门之女,确实在暗中帮她。
"姐姐。"八公主突然拽她的袖子,指向案头的陶瓶。
里面插着几支野菊,是她昨日带八公主去御花园采的。
沈知意刚要说话,殿外突然传来銮铃声。
小顺子瘸着腿冲进来,额角沾着汗:"主子,景宣帝往这边来了!"
话音未落,殿门被人从外推开。
明黄色的龙袍扫过门槛,沈知意慌忙行礼,八公主却愣在原地——她听见了脚步声。
"起来吧。"景宣帝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倦意,却比往日多了丝温度。
他走到八公主面前,低头看她:"听说你能发声了?"
八公主望着他,嘴唇动了动:"父...皇。"
景宣帝的瞳孔微微收缩。
沈知意抬头,正看见他眼底闪过极淡的水光。
这位勤政到近乎自虐的帝王,此刻像被抽走了所有防备,伸手摸了摸八公主的发顶:"好,好。"
"是采女沈氏调理得宜。"随侍的大太监尖着嗓子开口。
景宣帝这才看向沈知意,目光在她腰间的药囊上停了停:"你懂医?"
"略通一二。"沈知意垂眸,"当年生母是医女,教过些基础。"
景宣帝没再说话,转身时龙纹锦袍带起一阵风,吹得案头的野菊轻轻摇晃。
八公主追过去,扯住他的袍角,用手语比出"再来看我"。
景宣帝顿了顿,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这才抬脚出了殿。
沈知意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袖中银簪的凉意顺着手臂爬上来。
景宣帝刚才看八公主的眼神,像在看块被尘埃盖住的玉——他或许早忘了这个女儿,但血脉里的牵挂,到底藏不住。
八公主突然拽她的袖子,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沈知意,比划出"姐姐是光"。
沈知意低头笑了。
玉宁宫的桂花香又飘过来,这次她没觉得腻,反而闻出了点清苦的底味——就像紫灵草,看似是陈贵妃的毒引,却能成为她破局的钥匙。
殿外传来小顺子收拾药碗的声音,混着八公主含糊的"光...光"。
沈知意摸了摸肚兜里的《崔氏手札》,突然听见远处传来玉宁宫的钟响,悠扬的钟声里,她仿佛看见陈贵妃站在檐下,正将茶盏重重按在石桌上,青瓷碎裂的声音,比钟声更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