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煎熬中，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终于泛起期待已久的亮光。

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一次次想要打开桌子上的那台笔记本电脑，一次次想要拿起那个手机，一次次想要从窗台的那盒烟里抽出一根来，一次次闭上眼睛期待睡眠的到来，一次次走到客厅进门处试图想要把那扇门从里往外打开。

活着时候所有的习惯一直在作祟，眼下这种陌生状态显然还需要更长的时间去适应。

天色刚刚有点亮起时就迫不及待地又一次站到书房的窗口。

眼前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象，看了十几年的寻常景象。

大口大口呼吸着这黎明时分的新鲜空气，尽管其实根本感觉不到这所谓的呼吸是种什么感觉。

内心多多少少再次有了一点重获自由的安宁。

小区里渐渐有人走动，小区里渐渐有车辆来往。

窗外响起阵阵此起彼伏的鸟鸣声，这些鸟鸣声其实在黎明到来前就有了，漫漫长夜中正是这些响起的鸟鸣声提醒着自己黎明即将到来。

随着黎明到来而涌起的重获自由感并没有持续多久，无助的孤寂感再次像一团驱之不散的阴影涌上心头。

白天与黑夜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自己还是不得不像个囚徒一样被困在这个房子里。

也许三天就够了，也许更久。

又在已经充满光线的房子里走了一圈，很快终于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走进那个躺着自己身体的卧室。

卧室内还是略显昏暗，但从大开的房门和只开了一条缝的移门两头进来的光线已经使这个房间亮了不少，特别是自己的身体躺着的那个地方，移门那透射进来的光线最先照到这里，所以那躺着的身体现在已经完全清晰可辨了。

那蜷曲的身体背对着墙侧翻着，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巨大的死虾。

先是站在进门处隔了点距离看那身体，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这样未经收拾的尸体。以前为数不多的几次经历所见到的都是早已收拾妥当的尸体，从来没有见过像现在这样未经收拾胡乱躺在地上的尸体。

终于走入卧室，在那身体旁的床尾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一动不动的身体。

很快又在它的一侧蹲下来，近距离地观察它。

完全死透了的身体，但那一刻却又突然产生了一种幻想，眼前的身体要是能够动一下，哪怕只是难以察觉的微微一下也好。

但这也仅是奢望而已，一个死透了的身体怎么可能会动呢？

现在能看清楚那张脸了，那张脸微微扭曲着，脸上凝固着痛苦的表情，显然是死前受了很大的折磨。

眼睛还是微微张开着，能看到的只有一丝细长的眼白，像是一个裂开了壳的桂圆，透着一丝恐怖的意味。

嘴角也是扭曲着，显然也是因为临死时的痛苦抽搐。

嘴角下面的木地板上有已经干涸了的湿痕，不难猜出来这肯定也是临死时因为痛苦抽搐而从口中流出来的东西。

一只手被压在身体下面基本上看不到，另一只手贴着身体微曲于一旁的木地板上。那摆放的姿势一点也不自然，有两根手指是弯着的，另外三根手指绷直了平摊在地板上。五根手指的指尖都有白色粉末状的东西，细看之下发现手指的指甲缝里也有白色的东西。

起先想不出来这些白色的东西会是什么。

但很快就想到这只不过是墙体表面的涂料而已。

记忆进一步复苏，记起来临死前一直用手撑着墙，手指上的这些东西显然是那时痛苦挣扎时从墙面上抠下来的。

抬起头观察上方的墙面，果然不出所料，墙面上有一道道长短不一或深或浅的抓痕。

那是得有多大的疼痛啊，不然自己是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动作的。

似乎那种疼痛的记忆也一点点回想了起来。

后来终于不忍心继续看下去，就从卧室走了出来，再次走到书房的窗口。

这时太阳已经升起，窗外那些被阳光照射到的地方像是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而那些没有被阳光照射到的地方则还是处在一片阴影里。

窗外日常的喧嚣声已经明显了起来，对于那些活着的人，新的一天日常生活刚刚开始。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该无所事事的继续无所事事。

今天只不过是又一个昨天，明天只不过是又一个今天。

时间的区分现在已经没有丝毫的意义。

白天与夜晚没有任何的区别。

每一分每一秒也没有任何的区别。

突然又有一个新的问题冒出来。

现在这种鬼魂一样的状态会是最终的状态吗？

是一直保持现在这样的状态，还是在某一个时刻又会有所改变？

虽然从来没相信过，但迷信的说法一直都有一个准确的日子——七七四十九天或者一百天。

会不会真的就和这种说法一样，四十九天或者一百天的时候还会再有一次变化，是的话到时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一直都觉得这是无稽之谈，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但很快又觉得自然规律左右之下所有的事物肯定都有一个从无到有然后又从有到无的过程，眼下的这种状态也没有任何理由会一直保持下去。

后来就不再去想这些东西了，觉得再怎么想对此刻而言都没有任何的实际意义。

再次从书房走出来，路过卧室门口时再次扭头扫了一眼躺在那里的身体，但是这次并没有进去。

倒不是因为害怕，现在对这具身体已经毫无恐惧感了。有的只是厌倦，厌倦于再次看到它。

甚至一度希望这只是个陌生人的身体，跟自己毫无任何的关系。

又在房子里四下走了一圈后再次在沙发上坐下来。

所有的行动都毫无目的，只不过是在消磨时间而已。

时间现在成了最大的敌人。

如何消磨这无尽的时间成了最棘手的问题。

而且现在连外面也去不了，只能在这巴掌大的房子里来回走动，一次次重复着来回走动。

哪怕能有个跟自己一样的鬼魂聊聊天也比现在这样子强多了。

坐在沙发上的时候，又替卧室里的那个身体担起心来。

如果要过上三五天才会有人发现的话，那身体会不会腐烂发臭？

显然是完全有可能的，毕竟现在这样的季节任何东西都存放不了太久。

想到这个就觉得一阵恶心，显然不希望自己一个人孤单单地面对这样的场面，而且搞不好还要面对好几天，一天天眼睁睁地看着它腐烂。

于是又企盼着被人早点发现。

第一个想到的自然还是W，毕竟她是最有可能的人。

会不会临时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让她不得不上这边来找自己？

想来想去都觉得可能性不大。

后来又想到了这里的邻居，自己的车就停在楼下，每天晚上自己家里也都会亮灯，而且晚上的时候自己也经常会下楼去散步。

要是这个房子里持续几天一点动静都没有，肯定会有人怀疑吧。

特别是对门的那对老夫妻，平常碰上了有事没事还会说上几句话，有时候还会互相帮个忙什么的。

虽说十多年来这里所有的邻居真正接触并不多，但毕竟还是熟识的。

就像自己能清楚区分出楼下停着的那些车子哪一辆是哪一户的，就像自己清楚的知道这里的邻居谁家有小孩，谁家的小孩大概有多大了。

毕竟都一起住了这么多年了，互相总是有些了解的。

心里又多了一丝希望。

很快又觉得这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这些人只不过是寻常的邻居而已，这么点事情根本不可能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突然从书房传来的手机声把自己再次拉回现实。

条件反射一般准备起身走到书房去，但很快意识到根本没有必要。

那只不过是手机电量不足的提示音而已。

但最后还是走去了书房，为的只是看一下此刻的具体时间。

通过书桌上手机那亮起的屏幕，知道了现在是上午九点。

又再次站在窗口那里茫然扫视着窗外。

这个已经与自己彻底毫无关系的世界。

有个上点年纪的女人从不远处推着辆婴儿车向着这边走过来，很快就从窗口下经过。

尝试着向她喊了几声。

根本就没有任何回应。

怎么可能会有回应呢？

不久又有一对夫妻从对面那幢楼的楼道里出来后向着停在不远处的几辆车子走去，很快两个人就走到了其中一辆车的跟前。

看着他们打开车门准备上车，已经懒得再喊了，喊了也是徒劳。

看着那车子发动后缓缓驶离，最终消失在前面那幢楼的拐角处。

眼前的一切都是熟悉的，这个世界依然依循着惯有的规律毫无变化地运转着。

窗外不远处那棵差不多两层楼多高的银杏树，前段时间树上还尽是些纵横交错的光秃枝丫，现在则早已布满了层层叠叠嫩绿的叶子。那些叶子根本不像是一天天长出来的，而更像是有人在某一个夜晚悄悄挂上去的。

紧挨着它的那棵小树，差不多也有一层楼高的样子了，一直不知道它到底是梅树还是梨树，现在这棵树的枝头上也早已经挂满了或粉或白的小花。风过之时，总是会有些零星的小花悄无声息地从枝头飘落下来。树底下的地面上从好几天前开始就已经铺上了一层薄薄的残花。

隐约有隆隆的声音，抬起头来视线越过前面那幢楼的楼顶。明蓝的天空中有一架飞机正缓缓向着一侧移动，那机身不时反射着太阳光，一闪一闪的。如果不是那隆隆的声音，很容易让人误以为那只不过是一只放飞得很高的风筝而已。

看得腻了，再次回到客厅。

还没在沙发上坐下来，就听到后面的窗户传来说话声，于是就又走了过去。

透过窗口看下去，对门的老太太正坐在楼道入口处不远的地方，在她前面是一堆新挖的竹笋，堆得像个小土包一样。

老太太正手里拿着一把刀在剥笋。

另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女人正站在一旁跟老太太聊着。

老太太不时问那女人要不要拿几棵笋回去。那女人嘴里说着不要，但身子却很快蹲下去从那堆笋里挑了两棵看起来稍大的笋。

自己的车子就停在老太太前面不远处。

老太太肯定知道自己在家。

晚点时候老太太会不会像以前有时候那样拿着一碗煮好的笋来敲这边的门？

心里又有点激动起来，仿佛看到了点希望。

但很快又想到即使老太太过来敲门又能怎么样，无人回应之后她肯定会以为自己出去了没有在家。

这么点事情怎么可能会引起她的警觉呢？

一直站在那里看着老太太剥笋。

一直看着另一个拿了笋的女人站在那里不时跟老太太闲聊着。

那堆笋很快被剥完，老太太开始清扫地上的那些笋壳。

那个女人拿着笋跟老太太告别。

楼道上很快传来老太太上楼梯的脚步声，对面很快传来开门关门声。

然后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又在房子里走动起来，走到卧室门口的时候又扫了一眼那个身体。

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像只巨大的死虾。

想到这个身体正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在一点点腐化，想到要不了几天这里就会变得臭不可闻，心里再次替自己的这个身体担忧起来，再次替自己现在的处境担忧起来。

心里又烦燥起来，要是能把这扇房门关上就好了，那就眼不见为净了。

但显然这是不可能做到的。

期间手机电量不足的声音又曾响起过几次，这样的声音后来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再响起了。

手机应该已经彻底没电自动关机了。

外面隐约传来高压锅的汽鸣声，显然是对门的老太太在煮笋了。

心里再次升腾起希望，盼望着老太太等一下能来敲这边的门。

老太太是有W的手机号码的，万一老太太敲门后见没人回应然后就给W打电话呢？

虽说希望渺茫，但至少总比没有要好。

现在味觉显然也已经完全丧失了，因为根本闻不到老太太在煮笋的味道，这在以前都是能闻到的。

有些菜那浓烈的味道都会随着空气飘过来。

不单单是对门的，不单单是楼上楼下的，甚至再远一点前后幢邻居家里煮的菜也能闻到。

煮笋的味道，炒辣椒的味道，油煎带鱼的味道，煮牛肉的味道，清蒸螃蟹的味道，心里开始不由自主地一样样想着那些能闻出味道的菜来。

站到窗口又试着闻了会，还是什么味道也没有。

又试着闻家里那些家具的味道，墙壁上石灰涂料的味道，桌子上茶叶和咖啡的味道，最后走到厨房闻那些瓶瓶罐罐调料的味道。

什么都闻不出来，唤起的只有和各种味道相关的记忆。

看起来现在所有的感官中，剩下的只有视觉和听觉了。

剩下的当然还有思考的能力，以及那长达数十年的记忆。

再次心生疑惑：

连这身体都已经不存在了，这些东西又是怎么继续存在的，明明已经失去了依附的所在。

就常理而言这显然根本讲不通。

但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活人的世界常理讲不通的事情也照样多得不计其数。

世界自然有它自己特有的运作方式，我们人类本来对其就知之甚少。

任何我们人类无法解释的东西，也许都自有它内在的道理。

过了好长时间都没有听到敲门声，显然老太太这次是不会送笋过来了。

燃起没多久的希望再次破灭。

活着的时候，每天不可避免地都需要为各种各样的事情作计划，作决定。

所有事情的安排都由时间来决定，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起床，诸如此类。

时间才是让一切运转的基础。

但现在时间对自己来说显然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没有必要去想活着时需要做的那些事情，也没有必要去为每天的生活作任何的安排。

当时间变得无关紧要之后，于是自然也就会慢慢适应这种状态。

消磨这没头没尾没有任何界限区分的时间也就慢慢变得容易了起来。

于是不知不觉间就感到窗外的光线又暗淡了下来，不知不觉窗外的路灯又一次亮了起来，不知不觉前后那两幢楼窗户的灯光也渐次亮了起来。

再次准确的知道具体的时间是窗外隐约传来的新闻联播的片头声。

显然已是晚上七点。

房子里早已再次变得一团昏暗。

自己现在是这黑暗中唯一的幽灵，一个不知道要被困在这里多久的幽灵。

外面窗户的灯光变得多了起来，楼下走动的人声变得多了起来，很快再次听到了小孩的嬉闹声。

又隔了一段时间，声音再次变小，灯光再次变少。

外面的世界再次被一片静谧笼罩，夜显然又深了。

从昨晚清醒过来到现在，整整一个昼夜过去了。

一次次在这昏暗的房子里走动，一次次靠在沙发上发呆。陪伴自己的只有黑暗，感觉就像要与这黑暗融为一体了。漫漫的长夜现在成了唯一的敌人，一个毫无胜算可言的对手，唯一的对策就是与它妥协。

偶尔有几次到书房在书桌前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来，面对着眼前这一切自己已经无法触碰的东西。电脑也好，手机也好，那套还有未喝完茶水的茶具也好。现在它们只是一种无意义的存在。

活着的时候，每天大多数的时间都在这张桌子前度过。这张宽大的桌子上摆放的那些东西是自己整个生活方式的缩影。这是自己喝茶的地方，这是自己看电影的地方，这是自己听音乐的地方，这也是自己思考发呆的地方。

自己大部分的生活内容差不多都体现在这张桌子上了，而现在眼前这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无用的摆设。

当时间已经失去存在的意义，当自己所有的活动都不再需要拿时间作为参考，时间的流逝也就不知觉间变得快了起来。

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个变化，整个精神状态不知觉间也跟着稳定了下来。

痛苦、悲伤、烦躁、焦虑，所有这一切慢慢都缓和了下来。

现在只有一次次想起女儿的时候，心里还是会被揪心的悲痛所占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