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宣帝的銮驾离开清晏殿时,沈知意仍垂着眸,能听见自己心跳撞在肋骨上的声音。
八公主的手指还攥着她的衣袖,沾着点温热的汗——方才小顺子报信时,她正教八公主辨认《崔氏手札》里的药草图谱,谁能想到帝王会突然驾临?
直到檐角铜铃被风撞响第三声,她才缓缓直起腰。
小顺子端着药碗从偏殿出来,瓷碗与托盘相碰发出轻响:"主子,御膳房刚送了新采的莲子,说是陈贵妃赏的。"
沈知意接过药碗的手顿了顿。
陈贵妃的赏,从来不是平白无故。
她望着案头那支野菊,花瓣边缘已经泛起浅黄,像极了昨日在御花园看见的紫灵草——陈贵妃总爱把毒藏在糖衣里。
"小顺子,去打听打听。"她指尖摩挲着药囊上的流苏,"景宣帝可曾说过要办什么宴?"
小顺子瘸着腿出去不过半柱香,回来时眉梢都带着喜:"主子!
景宣帝因八公主能发声,要在承晖殿设家宴,说是'庆天伦之喜'。
各宫位分位以上的主位都得去,连德妃娘娘都被召了。"
沈知意的指尖在药囊上轻轻一扣。
家宴,意味着景宣帝会放下政务,以寻常父君的身份出现。
她望着八公主正用手语比画"莲子",忽然想起生母教她的话:"医道要治的不只是病,还有人心。"
次日卯时三刻,沈知意带着崔太医进了御膳房。
深秋的风裹着灶火的热气扑在脸上,掌勺的刘娘子正指挥小太监搬新米,见她来忙福身:"采女娘娘今日亲自下厨?"
"给皇上备道药膳。"沈知意掀开装莲子的陶瓮,白生生的莲子堆成小山,"要选最饱满的,芯子得留着——莲心虽苦,清心的妙处全在这儿。"
崔太医捋着花白的胡子点头:"当年令堂最擅药食同源,这莲子羹若加几味淡竹茹、酸枣仁,安神的功效更妙。"
他从药箱里取出个檀木匣,"这是我新得的野山参须,切薄片同煮,补而不燥。"
沈知意的指腹拂过匣中浅黄的参须,想起生母临终前塞给她的《崔氏手札》里,正夹着半片这样的参须。
她抬眼时,见崔太医的目光落在她腰间的药囊上,像落了层薄霜的月光——那是当年生母常用的药囊,用茜草染的红,针脚细密如星。
"刘娘子,去取三盏新银盅。"她将参须递给小太监,"火候要文火慢煨,起锅前撒点桂花蜜。"
与此同时,玉宁宫的檀香正裹着碎瓷片的凉意。
陈贵妃捏着茶盏的手青筋微凸,茶盏底的冰裂纹在晨光里像道伤疤:"沈采女要在宴上献药膳?"
"回娘娘,是崔太医跟着去的。"赵容华缩着脖子,"御膳房的小丫头说,她挑莲子挑了半柱香,连芯子都没挖。"
陈贵妃的指甲掐进掌心。
景宣帝对八公主的关注本就让她膈应,如今这沈知意还要借药膳往上爬?
她扫了眼案头的《皇宋食鉴》,突然冷笑:"钱太医,你不是说能让药膳变毒药?"
钱太医哈着腰上前,鼠须般的眉毛拧成结:"娘娘容禀,直接下毒太显眼。
不如在她的药材里混点'无忧草'——这草性平味甘,混在莲子羹里尝不出来,却能让人食后倦怠嗜睡。"
"好个无忧草。"陈贵妃将茶盏重重按在案上,"赵容华,你去御膳房盯着,等沈知意备完食材,找机会把草末撒进去。"
赵容华领命时,御膳房的铜壶正"咕嘟"冒气。
沈知意掀开木盖,莲子的甜香混着参须的微苦漫出来,她舀起一勺羹汤,见汤色清透如琥珀,满意地点头:"刘娘子,把银盅用温水烫过,羹汤分三份,我亲自端去。"
小顺子突然瘸着腿冲进来,袖角沾着点泥:"主子!
东廊下有个穿青衫的宫女鬼鬼祟祟,手里攥着个纸包!"
沈知意的瞳孔微缩。
她转头看向案上的食材——莲子瓮的盖子虚掩着,竹筛里的参须还泛着湿意。"去把人带来。"她声音平静,指尖却悄悄扣住袖中银簪。
片刻后,赵容华被小顺子揪着衣领拖进来。
她鬓边的珠花歪在耳后,纸包掉在地上,露出些碎草末:"沈采女这是做什么?
我不过来看看御膳房的新炉子......"
"无忧草。"崔太医弯腰捡起碎草,"这草最是阴毒,混在补药里能折人元气。
赵容华,谁让你送来的?"
赵容华的脸瞬间煞白。
沈知意望着她发颤的指尖,忽然笑了:"赵姐姐既然喜欢看炉子,不如帮我守着这锅羹汤?
我让人给你搬把椅子,可别再摔着了。"
她话音未落,赵容华已经跪了下去,额头磕在青石板上:"是陈贵妃娘娘......娘娘说沈采女的药膳太扎眼,要......要让您出丑......"
"起来吧。"沈知意转身对刘娘子道,"把这些食材全换了,莲子重新挑,参须再洗三遍。"
她蹲下身,将赵容华的纸包收进袖中,"赵姐姐既然来了,不如尝尝这羹汤?
等会我亲自给陈贵妃带句话——这御膳房的火,可不是谁都能乱吹的。"
承晖殿的日晷转过午初三刻时,沈知意捧着银盅跪在景宣帝案前。
八公主缩在她身侧,正用手指戳她的裙摆。
"这是清心莲子羹。"她揭开盅盖,甜香混着桂花香腾起,"莲心清心,参须补气,加了淡竹茹平肝火。
皇上近日批折子到子时,喝这个最是相宜。"
景宣帝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停,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他原本微蹙的眉峰渐渐舒展开,眼底浮起丝笑意:"苦中带甜,倒像极了这宫里的日子。"
陈贵妃坐在下首,指尖绞着帕子。
她望着景宣帝又喝了一勺,喉间像卡了根刺。
赵容华缩在她身后,连头都不敢抬——方才沈知意经过她身边时,袖中纸包发出的沙沙声,比玉宁宫的警钟还响。
"沈采女。"景宣帝放下银盅,"明日让御膳房把这方子记下来,以后每月初一十五,都给八公主送一碗。"
沈知意垂眸应"是",却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景宣帝的声音里带着点她从未听过的温和,像春夜的雨,渗进了青石板的缝隙里。
宴散时,八公主拽着她的袖子不肯松手。
沈知意蹲下身替她理了理鬓发,忽然听见景宣帝对随侍的大太监说:"去太医院传旨,崔太医的月例加两倍。"
她抬头时,正看见帝王的龙袍掠过朱漆门槛。
风掀起殿角的帷幔,漏进一线夕阳,照在她腰间的药囊上——那抹茜草红,在暮色里亮得像团火。
陈贵妃的銮驾从另一侧离开时,车帘被风掀起一角。
沈知意看见她攥着帕子的手,指节白得近乎透明。
远处传来玉宁宫的晚钟,悠扬的钟声里,她摸了摸袖中那包无忧草,忽然想起生母说过的话:"这世上最毒的从来不是草,是人心里的恶。"
八公主突然拽她的袖子,用手语比出"甜"。
沈知意笑着抱起她,莲子羹的余温还留在银盅里,像颗小小的太阳。
她望着承晖殿的飞檐,那里正落着只灰鸽子,扑棱棱振翅时,抖落几片金黄的银杏叶——景宣帝记住的不只是这碗羹,还有那个能让八公主开口,能让药膳变金汤的沈采女。
殿外的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阶前,景宣帝的脚步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片叶子时,忽然想起方才莲子羹里浮着的桂花瓣。
他摸了摸袖中那本被翻旧的《崔氏手札》,是方才小顺子悄悄塞进来的——沈知意说,这是医女的心得,或许能帮皇上调理龙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