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宣帝的旨意是第二日卯时传到景福宫的。
小顺子瘸着腿跨进门槛时,沈知意正蹲在廊下给八公主编银杏叶手环。
八公主的手冻得通红,却仍举得高高的,指尖沾着银杏汁的亮黄。
听见"药膳比拼"四个字,她指尖微颤,银杏叶"啪"地落在青石板上。
"皇上说,前日那碗清心莲子羹让他想起太医院典籍里的话,"小顺子喘着气,从怀里摸出明黄缎子包着的旨意,"说这宫里头最不缺的是山珍海味,最缺的是懂医理的巧心思。
下月十五景阳殿开宴,各宫位份以上的主位都要献一道药膳,由皇上亲自品鉴。"
八公主拽了拽沈知意的衣袖,用冻红的手指比了个"甜"。
沈知意捏了捏她冰凉的指尖,抬头时眼底已浮起笑意:"有劳公公回禀皇上,采女必当尽心准备。"
小顺子走后,白芷捧着铜手炉过来,炉子里的炭块噼啪响:"姑娘可瞧出这旨意里的门道?
皇上昨日加了崔太医月例,今日又办药膳宴,怕不是......"
"怕不是在给我递梯子。"沈知意将八公主的手塞进自己袖中焐着,目光落在案头那本《崔氏手札》上——这是前日小顺子悄悄塞给景宣帝的,她特意挑了生母记录的药膳篇。
窗外的北风卷着银杏叶打旋儿,她忽然想起陈贵妃昨日车帘掀起时那泛白的指节。
指尖轻轻叩了叩案几,对白芷道:"去御膳房知会一声,我申时要去挑食材。
再让人请崔太医来,就说......就说我想讨教些润肺的药材搭配。"
玉宁宫的鎏金兽首香炉里,沉水香烧得正浓。
陈贵妃捏着茶盏的手忽然一紧,青瓷盏底在檀木案上磕出道细纹。
"药膳比拼?"她抬眼时,镜中妆容依旧端丽,眼尾却泄了狠意,"好个沈采女,一碗莲子羹就勾得皇上起了兴致。
赵容华,去把钱太医请来。"
赵容华缩着脖子应"是",刚要退下,又被陈贵妃叫住:"慢着。"
她拨了拨鬓边的东珠,"告诉钱太医,本宫要的药膳,不仅要压过旁人,还要......"
指尖划过案上的《太平圣惠方》,"还要让那沈采女,连渣都剩不下。"
申时三刻,御膳房的蒸笼正腾着热气。
沈知意掀开竹帘进去时,掌膳的王嬷嬷已候在门口,笑得脸上的皱纹都堆成了花:"沈采女快请,昨儿您说要的白木耳,奴才特意挑了闽地的,泡发后比云片还薄。"
案上摆着几样食材:雪白的桃胶浸在清水里,红枣红得发亮,还有一小包用棉纸包着的干玫瑰。
沈知意拈起一片玫瑰花瓣,放在鼻端轻嗅:"这玫瑰是平阴的?"
"正是!"王嬷嬷点头如捣蒜,"奴才按您说的,挑了未开全的花苞,太阳刚出来时摘的,最是保留香气。"
她压低声音,"不过采女,陈贵妃宫里的刘公公今早也来要了冬虫夏草,说是给贵妃娘娘的药膳用......"
沈知意的指尖在玫瑰花瓣上顿了顿。
她想起生母曾说:"药膳如用兵,贵精不贵多。"抬眼时笑意未减:"嬷嬷把这几样收进冰鉴,再备半盏茯苓粉。
对了,火候要记牢——桃胶要慢炖两个时辰,玫瑰最后半柱香再放,免得香气散了。"
崔太医是酉时末到的。
他拎着个褪色的药箱,一进景福宫就直搓手:"采女唤老朽来,莫不是为了药膳的事儿?"
"正是。"沈知意将他让进暖阁,亲自捧上一盏红枣茶,"学生想做道'养颜美容汤',用桃胶、银耳、玫瑰为主料,配茯苓、枸杞。
只是不知药材配伍可有讲究?"
崔太医翻开药箱,取出个铜秤,逐一称了药材:"桃胶滋阴,银耳润肺,玫瑰疏肝——好方子!"他忽然顿住,眯眼盯着玫瑰,"只是这玫瑰......"
"学生让人挑了无硫熏的。"沈知意早有准备,"每批都取了样,让白芷用姜黄试纸试过,没见变色。"
崔太医抚着花白的胡须笑了:"当年令堂制膏方,也是这般仔细。"
他从药箱里摸出个小瓷瓶,"这是老朽新制的玫瑰露,兑在汤里能增香,且不含半点蜜,最适合冬日干燥。"
沈知意接过瓷瓶时,指腹触到瓶身的温度——显然崔太医是揣在怀里带来的。
她垂眸谢过,袖中那包无忧草忽然硌得慌。
前日陈贵妃的帕子绞得那样紧,她就知道,这药膳宴绝不是简单的比试。
十五那日,景阳殿的廊下挂了十二盏羊角灯,将雪地照得亮如白昼。
各宫嫔妃鱼贯而入时,沈知意站在殿角,看着陈贵妃的鎏金步摇在烛火下晃出冷光——她今日穿了蜜合色翟衣,腕间的翡翠镯子碰出清脆声响。
"都呈上来吧。"景宣帝坐在主位,目光扫过殿中,"朕倒要看看,这宫里藏着多少巧媳妇。"
最先呈上去的是陈贵妃的"滋补养生汤"。
青瓷盅掀开时,浓郁的药香混着参味扑面而来。
景宣帝舀了一勺,刚入口便皱起眉:"太燥了。"他放下银匙,"这汤补得狠了,冬日喝容易上火。"
陈贵妃的笑容僵在脸上,指尖攥着帕子直发抖。
轮到沈知意时,她捧着朱漆托盘上前。
盅盖揭开的瞬间,清甜的玫瑰香裹着蜜意漫开——汤是浅粉色的,桃胶像半透明的玉,银耳如飘雪,几点玫瑰花瓣浮在汤面,像落了层薄霞。
景宣帝的目光亮了亮。
他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入口中。
原本微抿的唇渐渐松开,眼底浮起笑意:"甜而不腻,香而不浓。"他转头问崔太医,"崔卿,这汤可合医理?"
崔太医早候在一旁,忙躬身:"回皇上,桃胶滋阴润肺,银耳养胃生津,玫瑰疏肝解郁,茯苓健脾宁心——正适合冬日里久居暖阁的娘娘们。"
德妃坐在下首,忽然开口:"前儿本宫总觉得喉咙干痒,喝了这汤竟好了大半。"她望着沈知意,眼里带了丝笑意,"沈采女这手,当真是妙。"
殿中响起细碎的议论声。
赵容华缩在陈贵妃身后,连头都不敢抬。
陈贵妃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忽然拔高声音:"皇上!
这汤里的玫瑰,莫不是......莫不是无忧草?"
满殿俱静。
沈知意抬眼时,正看见陈贵妃眼里的阴毒——无忧草,正是前日她袖中纸包的药材,民间传说是"断子草"。
景宣帝的眉峰皱起:"钱太医,去验。"
钱太医哈着腰上前,手里的银针在汤里搅了三搅。
众人盯着银针,见那银尖依旧雪白,半点黑褐都无。
他额头渗出冷汗,声音发颤:"回皇上,无毒。"
陈贵妃的脸瞬间煞白。
景宣帝将银匙重重搁在案上,声音冷得像腊月的风:"陈贵妃,你倒说说,为何平白无故怀疑沈采女?"
"臣妾......臣妾是怕皇上龙体有恙......"
"龙体有恙?"景宣帝冷笑,"朕喝着好好的,倒让你吓出病来了。"
他转头看向沈知意,目光温和了些,"沈采女,朕封你为才人,位份等同于林修仪。"
殿中响起抽气声。
沈知意跪在地上,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她叩首谢恩时,余光瞥见陈贵妃的裙角在发抖,像片被风卷着的枯叶。
散宴时,八公主又拽住她的袖子。
沈知意蹲下身,见她用冻红的手指比了个"美"——是说汤,也是说她新得的才人金册。
雪还在下,落在金册上融成小水洼。
沈知意捧着金册往景福宫走,路过御花园时,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她转头,正看见陈贵妃的贴身宫女绿梅站在梅树下,手里捧着个锦盒:"我家娘娘说,恭喜沈才人。"
锦盒打开时,里面躺着支翡翠簪子,雕着并蒂莲。
沈知意盯着那簪子,忽然想起生母临终前的话:"宫里的糖衣,最是要当心。"她笑着接过,指尖却摸到簪子底部的倒刺——细细的,像根藏着的针。
回到景福宫时,白芷正守在暖阁里。
见她进来,忙接过金册:"姑娘,各宫的贺礼都送来了,景阳宫的小公公说,皇上还赏了二十匹蜀锦......"
沈知意望着案头堆成山的贺礼,手指轻轻划过金册上的"沈才人"三个字。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她忽然想起陈贵妃今日的眼神——那不是认输的眼神,是被踩进泥里的毒蛇,正吐着信子,等着下一次反噬。
白芷将蜀锦展开时,一片碎玉从锦缎里掉出来。
沈知意拾起来,见那玉上刻着个"陈"字——是陈贵妃鬓边东珠步摇上的缀玉。
她捏着碎玉,听见廊下传来小顺子的声音:"沈才人,德妃娘娘差人送来两盆墨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