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福宫的炭盆烧得正旺,沈知意却觉得后颈发凉。
她将翡翠簪子搁在妆奁上,指尖还残留着倒刺划过的刺痛——那细针藏在并蒂莲的花蕊里,若不是生母当年教她"凡宫中来物,必用指腹先试三匝",此刻这根针怕要扎进她鬓角的皮肉里。
"姑娘?"白芷捧着蜀锦的手顿了顿,"可是这簪子有什么不妥?"
沈知意收回手,将碎玉在掌心摩挲:"墨兰送来时,陈贵妃可曾说旁的?"
"只说'恭喜'二字。"白芷将蜀锦重新卷好,那片碎玉随着锦缎褶皱又露出来,"这玉...倒像景阳宫陈贵妃常戴的东珠步摇上的缀玉。
前日她在御花园赏雪,步摇挂在梅枝上,奴婢还见她发鬓散了半支。"
沈知意捏紧碎玉,凉意透过指缝渗进血脉。
陈贵妃这是在提醒她:昨日宴上的无毒汤羹,不过是她故意漏的破绽?
又或是...她瞥向妆奁里的翡翠簪子——蛇打七寸,陈贵妃惯会用糖衣裹着毒刺,今日送贺礼,明日便要取她性命。
"去把小顺子叫来。"她将碎玉收进妆匣最底层,"再把各宫贺礼登记造册,景阳宫的礼单要单独列出来。"
"是。"白芷应着,转身时瞥见案头堆成山的贺礼——有延禧宫送来的南海明珠,钟粹宫的西域香料,连久不露面的康太妃都送了对掐丝珐琅瓶。
可这些明晃晃的讨好里,藏着多少双窥探的眼睛?
第二日卯时,沈知意着了件月白夹袄去御花园。
晨霜未化,青石板上结着薄冰,她扶着廊柱慢行,远远便见着个灰布衫的小宫女,正拿着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落叶。
是玉簟。
这宫女在景福宫当差三月,每日扫完地便蹲在廊下数蚂蚁,说话总爱眯着眼睛笑,连小顺子都说她"傻得可爱"。
可此刻她垂着头,扫帚尖却停在半空中——她在看沈知意的鞋。
沈知意脚步微顿,装作赏梅似的凑近:"这梅花开得倒好。"
玉簟的扫帚"啪"地落在地上,抬头时眼尾上挑,倒不像平日的痴傻:"才人娘娘早。"
"你今日扫得慢。"沈知意指尖掠过梅枝,冰碴子簌簌落在她袖口,"可是病了?"
"没...没病。"玉簟慌忙去捡扫帚,手指却在发抖。
沈知意瞥见她腕间有道红痕,像是被绳子勒的。
她心念一动,突然伸手按住玉簟的手腕:"这伤?"
玉簟猛地抽回手,扫帚"哐当"砸在青石上:"是...是昨日劈柴烫的。"她低头去捡扫帚,碎发垂下来遮住眼睛,可沈知意分明看见她睫毛在颤——那不是被烫的红痕,是被人用细绳子捆过的勒印。
"玉簟。"沈知意放软声音,"你家乡在哪儿?"
玉簟的扫帚停在半空,扫柄上的竹刺扎进掌心:"奴婢...奴婢不记得了。"
"不记得?"沈知意盯着她的眼睛,"那你总记得自己叫什么。"
"玉簟秋,满地黄花堆积。"玉簟突然笑了,声音轻得像风,"娘娘读过李易安的词?"
沈知意心里"咯噔"一声。
这宫女装傻时总说"不晓得""记不清",此刻却能背出《声声慢》——她哪里是真傻?
"沈才人好雅兴。"
尖细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沈知意转身,见赵容华正扶着小宫女的手走过来,鬓边的红绒花在晨风中乱颤:"大清早就和个粗使丫头说诗,倒像个女先生。"
"赵姐姐早。"沈知意福了福身,"妹妹只是见这梅花好看,随意走走。"
"梅花?"赵容华捏着帕子掩嘴笑,"景阳宫的绿梅开得更艳呢。
娘娘昨日还说,有些小蹄子仗着皇上青眼,便忘了自己是从哪个泥坑里爬出来的。"她眼尾一挑,"听说令姐本该入宫,倒让妹妹顶了缺?
庶女代嫡,这等腌臜事传出去...啧啧。"
沈知意指尖攥紧袄子下摆。
生母是医女,她在沈家后宅吃了十六年冷饭,这些事她比谁都清楚。
可赵容华敢在御花园当众提,定是得了陈贵妃授意——要撕她的体面,激她动怒。
"姐姐说的是。"她忽然笑了,"妹妹是庶女,自然比不得姐姐出身高贵。
只是姐姐方才说景阳宫的绿梅..."她瞥向赵容华鬓边的红绒花,"绿梅虽艳,到底不如红梅耐久。
姐姐说是不是?"
赵容华的脸瞬间涨红。
她最恨人提自己父是八品典仪,此刻被沈知意用"红梅""绿梅"暗讽出身,哪里还忍得住?
她扬起帕子要甩过来,忽听得远处传来小太监的吆喝:"德妃娘娘到——"
赵容华的手僵在半空,狠狠瞪了沈知意一眼,扶着宫女匆匆走了。
沈知意望着她的背影,直到那抹红消失在月洞门后,才转头看向玉簟——那宫女早不见了,只留扫帚斜倚在梅树下,扫过的地方露出片新土,隐约能看见半截断簪。
她蹲下身,用帕子裹着捡起断簪——是支银簪,尾端刻着个"玉"字。
"沈才人。"
德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知意起身,见德妃穿着件青灰夹袄,连珠钗都没戴,倒像个寻常官宦家的夫人:"娘娘怎的这般早?"
德妃拉着她的手往廊下走,指尖凉得像冰:"昨日景阳宫的刘嬷嬷去了太医院,和钱太医关在屋里说了半柱香。"她压低声音,"钱太医配的药...你是知道的。"
沈知意心里一沉。
钱太医最擅配"滑胎散""绝子汤",当年德妃头胎就是喝了他开的补药才小产的。
"他们要对付你。"德妃攥紧她的手,"陈贵妃说你近日总翻医书,怕是要查什么。
昨日她还问崔太医要过《本草拾遗》的抄本——"
"崔太医?"沈知意想起昨日崔太医送来的医典,"他昨日送了本《千金方》给我。"
"崔太医是好人。"德妃松开手,往袖中摸出个纸包,"这是我从膳房顺的茯苓糕,你且收着。"
她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明日重阳宴,你且当心酒盏。"
沈知意望着德妃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低头看那纸包——茯苓糕的油纸缝里,露出半截泛黄的纸角,她展开一看,是张药方,上面写着"雪莲三钱,人参二钱,水煎服,可固元"。
回到景福宫时,白芷正守在暖阁里翻医书:"崔太医送来的《千金方》在案头,姑娘要的药材清单奴婢也列好了。"
沈知意翻开《千金方》,书页间飘出张纸条,是崔太医的字迹:"雪莲生于极寒,可解百毒,然性烈,需配甘草。"
她想起德妃的话,又想起玉簟腕上的勒痕、赵容华的挑衅、陈贵妃的翡翠簪子——这宫里的每片雪花,都不是无故落下的。
"小顺子。"她喊了声,"明日卯时陪我去藏书楼。"
"哎!"小顺子应着从廊下跑进来,瘸腿在地上磕出"咚咚"声,"奴才这就去备车。"
沈知意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将《千金方》按在胸口。
雪还在下,可她知道,藏在云层后的月亮,终会露出清辉来。